源稚生在大风中靠在“摩尼丸”的船舷上,远望这风暴即将来临的大海。
“摩尼丸”行驶得并不非常平稳,已经有些规模的怒涛拍打得它摇晃个不停——它毕竟是一艘中型船只,技术再先进也无法弥补它自重不足的事实。
*“少主,前方就要抵达须弥座了。”乌鸦走到源稚生背后。
“发灯光信号,让须弥座打开船坞。”源稚生说。
他转向恺撒小组:“现在容我邀请诸位欣赏岩流研究所和丸山建造所合作的项目,‘不沉之须弥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隐没在黑云中的海平面忽然如燃烧般亮了起来,天海交接处的一线尤其明亮,简直像是阳光投射在海面上。接着就像是海中的宫殿浮起,玲珑楼阁灯火通明,比任何海市蜃楼都辉煌,天海之间被那些宫殿般的建筑照成耀眼的白色。摩尼亚赫号开始减速,海中宫殿张开了迎宾的大门。
“浮动平台?”恺撒明白了。
“是的,那是家族旗下的项目。这些海上浮动平台适合长期在海上作业,比如勘探石油或者海底矿脉,虽然移动速度缓慢但因为自重极大的缘故,它们能够抵抗海上的12级大风甚至海啸。在佛教中‘须弥座’是指安置佛像或者佛塔、宝殿的台座,我们称它们为须弥座是因为它们是当之无愧的不沉之座。家族把全部的6座‘须弥座’浮动平台集中在这里,作为这次深海勘察的基地,它远比当初在这里沉没的列宁号要可靠,所以请诸位不必担心暴风雨的问题。”源稚生说。
摩尼亚赫号熄灭了燃气轮机,在两侧船身上加挂了牵引锁链,被牵引着进入浮动平台的船坞,这些浮动平台大到能够容纳整艘摩尼亚赫号。船闸关闭,船坞两侧的灯光次亮起,浑身黑衣的男人们并排站在船坞两侧,深鞠躬:“欢迎少主光临须弥座视察!”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封闭空间中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他们到达了须弥座的顶部,站在这里往下看就像站在醒神寺俯瞰新宿区,重重叠叠的海浪拍打在须弥座的底部,偶尔有冲天的白色水沫,须弥座之间也用钢缆连接,风来的时候这些钢缆绷得像琴弦般紧,风过去之后它们又松弛下垂。每个浮动平台的顶部都站着穿白色作战服的男人,全天候直升机的旋翼掀起的狂风不亚于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紧贴头皮,那简直是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
“这么多人?”路明非吃了一惊,“后勤团队需要这么庞大么?”
源稚生从乌鸦手中接过扩音器,登上高处:“今夜的事情,拜托诸位了!”
声音在海面上远播出去,所有浮动平台上的男人都齐声回应:“全力以赴完成家族交托的任务!”上千人的声音交叠起来,一瞬间把海潮的声音都压过。*
“有这个必要么?”恺撒抽着雪茄,“不过是潜水而已,怎么这准备工作像是要打一场仗似的?”
“万全的准备是有必要的。”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说,源稚生的父亲上杉原慢慢地走到他们身边,“如果有什么东西上浮了,我们必须把它拦截在这里——这些人手就是为了这种可能而准备的。如果是古龙级别的凶物,也许这些人甚至不够。”
源稚生差点没忍住——他的老爸说话一如既往得谦虚过头……
最后他只是抽了抽嘴角,没有说话。
他们给迪利雅斯特号做了最后也是最全面的检测工作,这次检测工作已经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研究人员把迪利亚斯特号围严严实实,他们不停地来往,恺撒正在检测迪里雅斯特号的钢铁平台。他上船的时候穿着白色的船长制服,现在因为燥热而脱掉了上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聚光灯照得他汗流浃背,金发像火一样红,汗顺着肌肉的缝隙流淌。他大声地吩咐技术人员做什么,岩流研究所的技术人员中很多人没有在卡塞尔学院进修过,中文并不熟练,恺撒跟他们说话就用英语和中文为主,夹杂这几天新学的日语口头禅。这种语言就像一锅杂煮,源稚生和上杉原站在一起,看着恺撒时而皱眉时而竖起大拇指,时而笑着拍拍技术人员的肩膀。
“他真是为了团队而生的。”上杉原说,“恺撒·加图索,他也许是天生的领袖。”
源稚生转头看向他的老爸,后者的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和这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格格不入。
“他们会……”源稚生止住了话头。
“那些秘密。”上杉原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了他的马尾,红色的发带在空中狂舞,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那些秘密并没有瞒得很好,不是吗?”
源稚生哑然,许久后终于勉强挤出了一句:“它们的重要程度仍然很高。”
上杉原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面对孕育着狂怒波浪的大海了:“该出发了。”
源稚生走下阶梯,他看着潜水器和神态各异的三人,忽然想起了海女的故事,她们将自己拴在一根名为信任的绳上,扑向大海——只是信任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戴上了樱递过来的耳机:“现场指挥官源稚生就位,恺撒小组,你们准备好了么?”
他当然得到了肯定地回应,恺撒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说结束得早的话也许他们还能去东京吃宵夜……
真可惜。
他摘下了耳机,转而抬头看最高处,上杉原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汹涌的海面上。
他拨通了他的电话:“父亲,准备好。”
“嗯。”
他只有这种时候会正式地叫他父亲。原心想。
稚生用一只手按住连接着迪利雅斯特号的耳机,他分明已经做了决断,可是友情哪是那么容易说抛就抛的东西。
原看着他大吼着引导水下的三人组,又指挥启动安全挂钩,然后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声音这时才平静了下来。
源稚生看着恺撒小组传回的视频资料,轻声说:“我想他们已经接近神葬所了。”
“真是世间的奇迹。”上杉越的声音里带着惊叹,“一生之中我从未见过这种景象……若是能够亲临……不,只怕我是没有这个荣幸了。”
“看来成功距离我们不远了,稚生。神葬所的事已经不能再拖,它必须被彻底摧毁。”
“我知道。”源稚生说,“只是彻底消灭猛鬼众真的能够终结这一切悲剧吗?我们……和‘鬼’……”
“……我想不能,稚生。”上杉原加入了他们的聊天频道,“这是血统带来的悲剧……一代又一代……早在猛鬼众之前,这悲剧早已存在。”
“我穷尽一生也没能找到彻底终结的方法……我能做的只有给那些失去了作为‘人’的身份的‘鬼’,最后的慈悲。”
源稚生沉默了,他的父亲不常提起这么严肃的话题,他更习惯一个人背负。直到他加入执行局,在他的印象里父亲都是“老爸”,温暖的普通父亲,和大多数人的父亲一样。
但是和普通父亲不一样的是,他只要稍微打开名为过去的匣子,里面的沉重就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一代又一代的悲哀,好友作为“鬼”的妹妹,追寻自由却失去理智的少年……父亲的只言片语里藏着巨大的东西,那件东西……
也许是名为蛇岐八家的悲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