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群里家长们和别的群一般无二，头像花花绿绿，以本尊靓照为背景，以孩子笑脸做背景，以山水名筑为背景，以寓意图文为背景，以相守至今的默契她断定，那些以自己的脸作背景的，一定不是毛儒钧想用心的人。她划拉着，目光自动切掉了每个人在群里的称呼。由于群里有既有学生的父母，也偶尔有孩子们的爷爷奶奶，所以屏幕无法显示所有人，她点击了“显示全部群成员”，凭着直觉，她点开了一个很特别的头像，那是一个面向大海而立的背影，一位腰肢纤细的女性，长发及腰，穿着黑衣，戴着宽边黑帽，面前是一条涌出视线所及的大河，河岸那边，是金黄色的梯田，同样一望无际，小小的镜头不能全收镜底，而梯田的右边，是一座类似滕王阁的楼阁，几团肥胖的白云正从楼的后边虎虎逼来。八壹中文網
索友看了又看，想象不出帽檐底下是怎样的情形。是一张桀然的脸，还是一双忧郁的眼？是睚眦必报，还是璞玉浑金？她眼里是山，是水，还是风雨欲来？
......也许这是一幅油画，那个仿佛黑帽女人的黑色图案只是大师随心所欲的泼墨挥毫，是一颗卫星滑过山尖，是一只凝神远眺的猫，亦或是一个人站在桥边，面对着眼前的美景，不自觉拿出电话，分享那刻的美好......想到电话，索友想到了多年前第一次打电话给毛儒钧……
从白云山回到家时，索父已经疲惫不堪，癌细胞剔干了他的肉，将每一节骨骼清楚明了地削刻出来。尽管如此，他的精气神还不错，较出行之前更是坦然了许多，每天除了一小时的真睡，半小时的假寐，多数都在看书，趁闺女闲暇之际，也跟她讨论讨论教学的精髓。他说：教学的本质在于“学”，孩子不学，老师就算磕头烧香，又能奈若何？这就要在“教”字上下功夫，然而仍然有些孩子不为之所动，对书本知识没有丝毫兴趣，这就是差距，而这个差距，就形成了这个社会的形形色色，换言之，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背诵四书五经，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熬出一锅脊骨老汤，这就是兴趣，而之所以社会会在形形色色中稳步向前，相当程度是差距培养了兴趣，让朱由校玩刨子明朝可能晚灭亡几年，让李煜吟诗作赋唐宋八大家可能改写，但哪个家长在一开始能悟到这一点，其实也并非悟不到，这里还有个传统的意识形态问题，但对于老师而言，想方设法教课很重要，但能有颗出世之心，最好。
索友激动地跟索向强索校长诉苦，竟忘了眼前的父亲已病入膏肓：“如果把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等等所有学科串在一起，各科老师集思广益，将“白日依山尽”现场作画，将3+2放在体育里玩跳马，为每一课制定一套最优化的教学方案，学校采取学期末集体考评制，这或许能行得通，但刚上班的第二天，我倔强地将语文和体育串在一起，竟成了两节出人意料的话剧课，我自以为效果非常不错，可结果却非常意外，被家长实名举报，说我堂堂大学生，竟不知道‘术业有专攻’，怎么能把语文这种意蕴深厚的东西跟体育这种花拳绣腿的玩意儿混为一谈，最后，愤怒的家长把我定位在神经病。”
索父略略想了一下，往沙发上立了立，平静地说道：“高人和神经病的载体是同一个人的同一件事，只是，高人的那件事已经成功了，而神经病正在往那个方向研究。”
听父亲这么一说，索友顿觉压抑的心间开了一条缝，温暖的阳光温柔地洒进来。她爽朗地笑着，将父亲搁在腰间的热水袋拿走换水，自从索栓身体里的癌细胞扩散到肾脏，他就每天抱着热水袋，仿佛腰疼只是着了凉。
回到家的第六天时，索向强感觉身体阵阵发冷，他心里有了数，他的这一生到站了，但具体几点几分的站，他不清楚，更让他不寒而栗地是，他知道，那将是一种比凌迟更让人痛不能忍的酷刑，于是，他将儿子女儿叫到跟前，跟他们讲大道理：但凡亲人离去，你总得是同样程度的悲伤，早晚离去都一样，但像我这样最不忍疼的人，你们怎么忍心我疼？
然而，儿子女儿，还有自己的老婆，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他话没说完，爱人就端来温水，服侍他吃药，泪眼汪汪安慰着他：科学技术这么飞速进步，你再忍忍，再忍忍说不定就有......
索向强心灰意冷，虽然自己很想亲自将女儿送进婚姻的神圣殿堂，也想看着儿子儿媳恩恩爱爱走在他的身旁，如果可能，舞剑练功，含饴弄孙，他都想，但看着家人因为他过着糟糕不堪的生活，他不痛快，而且，他已经不能再站上三尺讲台，将满腹学识传授给学生，充其量是一堆尚未发酵的农家肥料。比起病魔带给他肉身的痛苦，这才是他无法忍受自己依然活着的真正原因所在。
于是，下定决心的索向强向命运示弱，趁老伴孩子不在家，起身摸到衣柜前，拿出了崭新的内衣内裤，那是他在前天写遗嘱之前，要求爱人买的，然后他匆忙冲洗了澡，将干净的衣服穿好，将红尘留在浴室，然后，他以一个青壮年的身手，敏捷地拉来一把椅子，将爱人搁在厨柜最上边的药箱取下来，拆开所有的药盒，速效伤风胶囊，氯沙坦钾片、利君沙、头炮呋辛钠，甚至女人在几年前买好的过期米非司酮片，手忙脚乱抠出一把，然后返回客厅，倒好一大杯开水，坐下来，长长叹口气，轮起手臂，将那把药一粒不落拍进嘴巴里，唯恐爱人速度太快，自己死得太慢，药物间相互不能尽情反应，他大口大口地咀嚼，干药面噗噗自嘴巴里腾飞，他不服输，勾起胳膊立起腰，往舌头上运气，舌头拉开大栓全方位搅动，唾液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四面八方涌起，将傲娇的干药面点点渗透，直到完全降服。听到开门声，他吸一口水，一扬脖，将“自制□□”吞了下去。跟爱人寒暄几句后，他回到卧室躺下，将遗嘱压在枕头下。
索母在每天的例行送药中发现了异常，索向强正蜷缩着身子，嘴唇青紫，额头的汗珠像雨后的蘑菇，铮铮沁满了额头。惊慌失措的索母给女儿打电话，都没想到打120。
索友接到电话后，扔下半黑板板书，学生们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就没影了。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拨打了救护电话，等她坐上出租车时，救护车已经“哇呜哇呜”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指挥司机掉头去医院，然后，她不自觉拿出电话，拨通了毛儒钧的手机，只听那边有个低沉雄厚的声音响起：喂......
“我是......就前几天......嗯......你跟我爸......”索友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介绍自己，父亲在返回途中告诉她原委，知道对方并不清楚她的姓字名谁。
“说事吧，你爸怎么了？”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
.......
她掐灭手机，软软地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