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秋天给人最大的感觉是净，每种颜色都干干净净，干净的蓝天，干净的白云，干净红叶，干净的□□。
索友布置完教室已经是中午一点，她扶着椅背弓着腰站了好久，昏昏沉沉，冷汗涔涔，仿佛虚脱了似的难受。她心里明白，知道了刘恒妈妈是谁，知道了她的模样，甚至脾气性格家庭背景，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特殊身份——毛儒钧的旧情。可她还是不能自已地掏出上衣兜里的手机，拇指滑向班级消息群，整整一上午，她都将工作塞满了脑袋，但其实，毛儒钧，戒指盒、刘恒这些熟悉的名字和身影，像是候在门口的贵宾犬，仄棱着脑袋，提溜着舌头，时刻准备着挤进来。
她的心砰砰跳着，印象里，这样的感觉有很多次，第一次作为护旗手站在红旗下，查高考成绩，第一次见到毛儒钧，想到第一次见到毛儒钧的情形，她的心像被什么撅住了几近窒息。
那是2007年的中秋节，也是这样干净的天，干净的云，云在蓝天下追逐打闹，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合久便分，分久又合，分分合合耗尽了彼此，到傍晚时分，蓝天成了星星月亮的地盘，众星拱月，让人不由想起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他那雄浑慷慨的《代徐敬业讨武瞾檄》中的诗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索友的弟弟索好开着车，载着一家人，母亲，父亲和姐姐行驶在京藏高速上，索父得了不治之症，经过第十二轮化疗之后，他决定去白云山拜佛求神，希望上天在他离开之前，家里能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他的这双儿女有了归宿，他也就此生无憾了。走出大概一半的路程，便遇上了长龙一般的运煤车辆等在原地。因为前边有辆煤车侧翻，横在了马路上，所以司机们知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都下了车，透气的透气，聊天的聊天，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索父精神还算可以，只是大热天还捂得严严实实，唯恐露进点空气，衣服宽大，走起路来阔阔擦擦。他在儿子和爱人的呵护下下了车，自己慢悠悠走向马路牙子，看着闺女她们跑到远处的树林解手，才开始在兜里摸摸索索，好半天，从裤兜里抽出小半支烟，接着左右扫描，看看谁能借他一只打火机。
紧跟在索友他们后面的，是一辆黑色suv越野车，那车停稳之后，从车上下来四个小伙子，年纪一般大，衣着考究，一看就知道家境殷实，养尊处优。几个年轻人跟索父站成一排，面对着茫茫原野过烟瘾。
索父瞄见，两步上前，从宽大的外套里伸出半只手，手里掐着那小半只烟，示意年轻人，借叔一把东风。
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伙子见状，赶忙掏打火机，索父连忙扯下阔大的口罩，凑上嘴来吸。这时，四个小伙子才看明白，原来这人捏的是只烟蒂。
抽了只有三四口，烟蒂已经烧到了烟嘴，这个大男人心有不甘，举在眼前看了看，又噘着嘴猛吸一口，才遗憾地扔在地上，有些吃力地碾灭。
距离索父最远的小伙子默默看着，当风吹起他那阔大的口罩时，他才看得明白，这人应该是大病患者，从他寡白的脸和不自然的色素痣就能看出来，这该是家人在管束他，所以他才只有偷吸烟屁的份儿。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盯着索父看了会儿，然后跳下马路牙子，径直朝这个羸弱的男人走来。
“叔叔，看车牌号，咱是老乡。您打算去哪里？”说着，小伙子又递上一支烟，索父赶紧接过安在嘴巴上，满足地等着对方捂手打火。
抽上烟，索父顿时精神抖擞，嘴吧嗒吧嗒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吧嗒了一阵后，他将此次长途旅行的计划及意义全盘托出。八壹中文網
“叔叔跟你说，他们怕我死，我理解，所以极尽所能，但你知道么孩子，如果他们真的爱我，就该让我走，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能明白，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干什么和干过什么才让人觉得自己活过，实现了一项，不遗憾，实现了两项，虽死何憾，我现在虽然不能干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干过什么，所以，我属于第一项，不遗憾，这就叫知天命。”这支烟，索父没有抽完，而是由着它静静地燃烧成一节灰烬。当他畅所欲言之后，又有意无意问了对方的状态年龄，得知小伙子二十七岁目前单身，终于，他才想起那支烟，正伸向嘴巴，不料那香烟早已自焚，对方不得不再递上一支。
“我在市医院，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给我打电话，我没有名片，现在给叔叔拨过去。”说着，小伙子便去车里找手机。索父又一阵摩挲，然后支支吾吾，很抱歉地说：手机没电，已关机，我给你念号码，你给我发个信息。短信编号之后，索父掂着脚尖瞅，等对方将自己的名字输入，按了发送键后，他看着小伙子的眼睛，颇有深意地念道：毛儒钧。
毛儒钧笑笑，没说话。
那几个年轻人已经大踏步往肇事的地方去，他们边走边翘足引颈而望，听着旁边的行大声地讲着各地的方言，清脆的嗑着瓜子儿。
“生老病死是由不得你的，生，没人跟你商量，死，没经过你允许，这就是天命。但在由生死系成的独木舟上，你能留下多少脚印，供后人直接套用，后人的后人间接利用，这许是就是活着的意义。”
除了自我介绍的那句，毛儒钧很少说话，由着这个伟岸的父亲直抒胸臆，阔谈人生，好半天，南边一个小沟渠里，爬上来几个人，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女，一个白净的高个子男生，还有一个穿白色半袖的，披肩短发的女生，索父指着他们，向小伙子介绍，“我爱人，我闺女，我儿子。”
毛儒钧笑笑，伸出手，将索父那挂着一只耳朵的随风乱舞的口罩揪过来，他的动作暗示：快戴上口罩，别让家人担心。索父有些不好意思，忙自己戴上。
等索友他们走到跟前，索父忙介绍，“这是我闺女，这是我刚认识的......刚认识的朋友......”然后哈着嘴，等对方自己推销。
“毛儒钧。”毛儒钧依然是浅浅一笑。
迎上对方那双忧郁的眼睛，索友一下子怔住了，她满脸飞红，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目光飘忽地笑笑，拉着父亲走，那一瞬，索友清楚地看见，毛儒钧的手迅速从父亲兜里抽回，然后若无其事地目送他们上车。
一上车，索友紧忙叫父亲摸摸兜，索父手伸进去，但没有抽出，他感激地抓住毛儒钧塞给他的香烟，捏了捏，多半包，不由长长吁地口气，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看似残忍的爱——大爱不爱，但不知道能不能捎带上别的念想，他没把握，因为毛儒钧是个大夫。
索友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短消息，看到了三个字——毛儒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