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沈呈安蓦地退了一步,与萧承胤错开距离,自己折回书案前,重点了灯,打开了一本账簿。
烛火昏黄明灭。沈呈安打了个哈欠,搓搓眼睛,提笔把账簿上存疑的明细挨个标了。又在另一旁列了几个竖式,快快的把账目核算应对了一遍。
萧承胤没想到他会这么听话,呆看了他半晌,不知为何,心底蓦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这幅模样,不适合当握权的王爷,倒更适合做当家的主母。”
萧承胤曾去过几次庆云王府。那王府奢靡庞大,阖府上下近五百号人,却都被沈呈安打理得井井有条,各司其职,连吵架争执的都甚少有。让人禁不住觉得,就连那王府里的绿叶,都巴不得按着沈呈安的要求去长,去讨这位的欢心。
是以,就算庆云王府没有女主人,倒也让人一时反应不出不对来。
萧承胤刚想完,猛地回神,愤恨地咬了下舌尖。
自己是疯了吗,沈呈安是什么人,竟引得他这般遐想。
会打理对账又如何,要是换成燕萧,就算是每天只知道吃和睡,他也是愿意叫他当太子府主人的。
大不了以后采买和理事,都叫自己一手掌管了。
想罢,萧承胤心里又煎熬,要是把萧儿养成了不谙世事,容易被人哄骗的小猪……
思及至此,萧承胤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燕萧被人掳走绑了,坐在暗无天日的牢里被打的遍体鳞伤,哭着找他的孤苦无依的模样。
帝王顿觉恼怒,眼里近乎冒出火来,恨不得把所有对燕萧有想法的都砍了,当即攥住了手侧的一只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沈呈安被这破碎的杯子溅到,吓了一跳,猩红着眼睛,道:“萧承胤,你发什么疯?”
亏得他察觉不出萧承胤内里的心思。要是他知道萧承胤把他想成智商低下,五谷不分的模样,得当场气晕过去。
萧承胤冷冷地将眸子转向他,胸膛上下起伏着,良久,道:“你府里向来是你一人管事?”
沈呈安怔了一会儿,点点头,蹙眉道:“是。”
“包括来往宾客、财产记册、下人司职…都是你一人管,没叫他人碰过…包括你的脔宠?”
“是。”沈呈安的语气重了些。
萧承胤气道:“疯子!!”
沈呈安被莫名其妙骂了一句,脾气登时也上来了,道:“本王府里怎么样,和你有关系?”
萧承胤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越想越觉得沈呈安什么也不让燕萧管,燕萧就极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诱骗了。
燕萧那般好的人,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没有远见、薄情冷意的疯子。
他掀开下摆,坐到榻上,呼吸越来越困难。过了约半刻,神神叨叨地推开门,大踏步出了驿站。
沈呈安见他走了,忙松一口气,把账簿合死,捂着疼的刀绞似的腹部,虚软着步伐出了屋子。
此时已经戌时,离楚行简要求的酉时已经过了约一刻。
出了院子,沈呈安跑了几步,跌跌撞撞地扶住梁柱,对着回廊边的泥土,又呕了数声。
五脏六腑都是拧在一起的那种痛苦,连着烙铁般烫烙的感觉。沈呈安浑身发着虚汗,头晕眼花,正挣扎着,嘴边忽地被人递了一块儿白绢布过来。
沈呈安想也没想,道了声谢,用白绢布捂住嘴,擦了擦嘴角。
楚行简负着手,俊美出尘的脸在月色下添了一股冷意。
他看着沈呈安,勾起嘴角,欺近他,耳语道:“王爷,你失约了。”
沈呈安浑身一僵,拿着白绢布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楚行简负着手,眯起眼睛看他。
沈呈安愣怔了片刻,顿觉胸中郁结,将手中的白布扔在地上,抬脚就要走。
楚行简呼吸一滞,蓦然抬起手,紧紧扣住沈呈安的肩膀,手腕灵活翻转,使力将人转过来,又伸长手臂,扣住沈呈安右肩,把他紧紧扣在自己怀里。
沈呈安一怔,随即又挣扎起来,怒道:“你做什么?你放肆!”
楚行简比他略高些,温热的呼吸洒在沈呈安脸侧。他眸色晦暗,道:“你倒是偏心。”
他伸手把玩着沈呈安背后的柔顺发丝,眼神放空着,给沈呈安脑后的白色发带打了个不紧不松的结儿,又道:“你在萧承胤身边可不是这种表现的。”
沈呈安被腹内蛊虫折磨得疼的不行,眼前都模糊了,将额头轻轻枕在楚行简肩上,轻轻发着抖。
偏偏楚行简还不给解药,任他被病痛折磨着。楚行简用修长的手指理顺他的鬓发,等沈呈安快没动静了,才嘲讽地笑了一声,躬下身将他抱起来,径直进了里屋。
男人进了屋子,用白叠布就了热水,把自己身上沾染的灰泥尘埃都擦拭干净,又扯开襟口,擦了擦自己的秀长脖颈。
他在榻边坐下,“疼么?”
沈呈安用手臂捂住眼睛,没有理会。
楚行简见他如此,冷笑一声,道:“这种皮肉之苦,怎能比得上心中苦痛。王爷之前说喜欢奴,奴信了,但王爷就是这般利用我,把我心中新点的那点火花,亲手熄了。”
楚行简嘲讽:“……原来庆云王曾经的那句喜欢,是这般廉价。”
沈呈安听到此处,将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顾盼神飞的眼睛看着楚行简,盯了半晌。
他失魂一般,看不真切,便又捂了眼睛,道:“原是我的错。”
楚行简一滞,愣怔怔的看着沈呈安。
前世沈呈安按着任务走,把楚行简抢了放在后院,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就连后来他去了哪里也未曾知晓。那般反倒给二人解脱。
沈呈安凝眸看他,忍着腹中剧痛,道:“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你。”
要是一开始不自作聪明,把他留在身边亲自照顾,却又不小心弄丢了他,可能就不会叫楚行简受那些罪了。
楚行简闻言,放在膝上的五指渐渐收紧。他依旧笑着,道:“不招惹我?叫我同你手下那些战俘一般,一同被血洗个干净?”
他不等沈呈安回答,笑得嘲讽:“真是好手段。如此,我倒要感谢你留我一命了。”
楚行简从腰封中,把那蛊毒的解药掏出来。他想续到沈呈安口中,但想了想,又停滞下来,道:“王爷,有你真正在意的人么?”
沈呈安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向楚行简。
楚行简又笑,声音越压越低,道:“若真有,那人一定很幸福。”
“确实幸福,”沈呈安乐观地想,“那人都被我气出精神分裂了。”
不等他乐完,忽地觉到脖颈上一阵冰凉。
楚行简将一柄匕首扣在沈呈安脖颈上,笑的温顺贤良:“既然那人不是我,我就把你杀了好了。”
沈呈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却还是紧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楚行简继续道:“只要你不再说话不再思考,我们便可以长久。”
他正要下手,突听外面一阵乱叫。安静的驿站瞬间嘈杂拥挤起来。
“有山匪!快保护公子和王爷!”
竟是起了流寇。
院子里火把蜿蜒。家仆和侍卫嘈杂的脚步声相继纷踏而来。
沈呈安手下,朱雀堂主易华四处找不到沈呈安,已经一间间踹了屋子。
楚行简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瞬间敛了匕首,又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样子。
易华逆着火光,踹开门板,看了看沈呈安和楚行简,见主子没有要他杀那人的意思,便敛了眼眸,给沈呈安禀报了情况。
沈呈安一惊,他记得前世并无山匪这一出。
哪步出了错。
他瞬间抖擞精神,忍着腹中剧痛,强撑着起来,道:“走!”
一行人簇拥着沈呈安,出门而逃。
这次山匪来的突然,人数又多。侍卫被冲的七零八落。
这种出巡,本就是要靠着地方官来肃清流寇,保护朝堂命官。但思及那郡守的糊涂样子,怕是个凭财上位的,怎懂这些。
到山崖上时,月已经被云遮了。四处黑暗,只能看清点点火把。
易华领着十来个庆云王贴身亲卫,将沈呈安围在中间。沈呈安看着脚下的万丈高崖,不自觉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胤呢?”沈呈安悄悄拉了易华衣袖,问道。
“祁虞去找了,公子他武功高强,应当不会有事。”易华说完,又奇怪看了沈呈安一眼,“王爷,先担心你自己吧。”
沈呈安尴尬地咳嗽一声,正欲再说,突然听到一阵利箭的破风声。
众亲卫立即拔刀,把沈呈安护住。
楚行简也一直跟着,被挤在外围。他没有武功,只得硬着头皮拔刀挡了几个箭。
那山寇隐在黑暗中,并不露脸。只听东南方向一声哨响,数只黑犬嘶吼着,往众人冲撞而来。
易华带人建立的包围圈立即破碎,不时还传来被黑犬撕咬的咒骂和惨叫。
楚行简左支右绌地踢开黑犬,长靴被恶犬嘶哑得破了洞。他身份低微,这时不会有亲卫护他。
他腿上鲜血淋漓,正咬着牙,忽觉肩膀一痛,被人推得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沈呈安替他挡了往他心门射来的箭,闷哼一声,箭直接没入了他的左胸。
沈呈安被箭身传来的力击的后退几步,脚下的岩石忽然发出咯咯的声音,竟是直接坠了下去。
他瞳孔微缩,坠落时看见楚行简目眦尽裂,仓皇爬着去抓他衣角。
楚行简使了全力,却只抓住了他衣上的绦带。那绦带被扯着离开了沈呈安腰封,与他彻底分开。
“呈安——!!”
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