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海边的风特别大,裹着大海的淡淡咸腥味,降下了夏日的暑气。
男人间的话题永远单调但热烈,建交的方式也总是过于简单朴素。
一杯酒、一把骰子、几张扑克牌。
苏辞只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和潘岭等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熟知每一个人的性格,了解他们的秉性和习惯,在被海风激起的男性胜负欲对抗中,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的社交圈逐渐延伸了出去。
加上顾衍泽和慕尧的关系,在场的人不知不觉就模糊了,眼前这个小男生几个月前还只是ace会所的一个mb。
大家就好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有人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
笑骂、叫嚣、扯着嗓门你来我往的下注加码,激动难抑的欢呼和后悔不迭的哀嚎,整晚都响彻整片海滩。
沙滩上滚动的空置酒瓶越来越多,站着的人也跟着越来越少。
不知不觉,周围重新变得安静了,只有呼呼的海风和篝火燃烧干枝断裂的噼啪声。
“哎,醒醒!”
苏辞眯着被酒精熏红的眼,推开压在他肩膀上嘀嘀咕咕说着醉话的慕尧,又叫了几声趴在桌子上打呼的潘岭,没有回应。
最后,抬脚踢了一下地上倒着的周笙白,见对方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嫌弃道:“不是吧,你们也太逊了,这就都趴下了?”
苏辞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头看了一圈,沙滩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这随地捡一个都是身价不菲的各界大佬,现在一个个醉得毫无形象可言。
苏辞自己也头晕,走了两步,脚下发软,眼前重影不断。
他想起顾衍泽,这个最早被灌趴下的男人,去哪儿了?
好像一直在自己身后睡觉……
“顾、顾衍泽……嗯?”
喝醉的人,肢体不听大脑指挥,苏辞转个身都能自己把自己绊倒。
“小心。”
顾衍泽第一时间把人接住了。
“顾衍泽?”
苏辞双目迷蒙,满身的酒气,拍着顾衍泽的肩膀哈哈大笑:“好,还是你争气!不像这些没用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趴下了……”
站着都能原地转圈,显然醉得不轻了。
顾衍泽无奈地将人抱住。
他的酒量在生意场上这几年被练起来了,一开始喝得太急太快,才晕了一会儿。
几个小时的休息,醉意早就散干净了。
顾衍泽眼神清明,低头看着苏辞醉醺醺的脸,拍了拍:“你喝多了,我带你回去休息。”
“我喝多了?没有,我没醉。”
苏辞摇了摇头,指着顾衍泽咯咯发笑:“你才喝醉了,你在我面前逞什么能,我都知道的。”
顾衍泽被推开了,微皱了眉。
可不等他说话,苏辞又突然扑过来,捧住了他的脸,好像很心疼地凑上来吧唧亲了一口:“诶呦,可怜哦!我家小白花平时滴酒不沾的,今天被他们欺负狠了……你看,哥哥替你报仇了,这群家伙全趴下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灌你!”
顾衍泽直挺挺地站着不动,眸光一点点消失不见,一双瞳孔比午夜的海还要深不见底。
“苏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苏辞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眯着湿润的双眼望着顾衍泽发呆。
酒后吐真言。
顾衍泽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残忍。
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抓着苏辞的腰背,可又怕把人弄疼了,咬着牙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别闹了,跟我回去。”
苏辞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在生气啊?”
睡在躺椅上的慕尧翻了个身,抬手碰翻了桌子,几颗骰子滚到了两人脚边。
苏辞看见了,再看看顾衍泽黑到沉底的脸色,恍然大悟。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顾衍泽的胸口蹭来蹭去,心虚地嘀咕:“我错了,今天情况特殊,我已经很久不碰了。你别生气了,我道歉还不行嘛,别又像之前那样一个星期不理我……”
顾衍泽捂住了苏辞的嘴。
他受够了,不想再往下多听一个字。
苏辞喝醉了,平时严防死守的秘密正在一点一点向自己打开。
这曾经是顾衍泽十分想要探寻的东西,但此刻却令他感到恐惧、愤怒和不敢面对。
他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带回了别墅的顶层主卧。
卧室特意布置过,红玫瑰从房门口一直铺到了圆形双人大床。
顾衍泽将苏辞扔到了床上,扬起了一大片花瓣。
“苏辞,今天是我们的新婚夜,我不想听到你嘴里说出别人的名字。”
苏辞捡起一片落在自己脸上的玫瑰花瓣,又听到了“新婚”两个字,眼睛亮了亮。
此刻有限的脑容量只抓取到了关键词,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
他慢慢地点着头:“对,结婚了!我和……顾衍泽结婚了。他妈的,我竟然真的和顾衍泽结婚了?”
他自说自话着,一边笑,一边抱着枕头滚来滚去。
桌上摆放着结婚证。
苏辞瞥见了,扔开枕头,翻身爬到床头,拿过来翻开看了看。
酒精作用下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他仔细辨认着结婚证上的名字,怎么也看不清楚。
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他想也不想拉住了对方,急切地求证:“你、你帮我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写着苏辞和顾衍泽的名字?是吗?”
顾衍泽深深地望着苏辞,点头:“是,苏辞和顾衍泽,就是这两个名字。”
“真的是啊?哈哈,是真的啊!”
得到了确认,苏辞将结婚证贴在了胸口,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苏辞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完全停不下来。
顾衍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着苏辞像是盼望了太久的愿望终于成真,将结婚证紧紧地握在了手里,放肆地抒发内心的快意,直到最后笑出了眼泪。
“怎么哭了?”顾衍泽轻声问。
苏辞醉得厉害,但还知道哭了很丢人。
他翻了个身,转过枕头把脸埋了进去,只剩下呜咽的哭声,“我太没用了。明知道是假的,还是高兴到昏头了,自欺欺人到我这个份上,太傻.逼了……”
“假的?”
顾衍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却在往更深的暗渊沉了下去。
关于之前的猜测,他已经有了答案。
仅仅只是不想破坏今晚这个特殊的日子,所以逼着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苏辞哭得很伤心。
顾衍泽拿了热毛巾过来。
“走开,别看我。”苏辞挥开顾衍泽的手。
顾衍泽强行把人拉起来,热毛巾敷在了眼眶上,“别闹,不然明天眼睛会肿。”
苏辞被捂住了眼睛,他想挣扎却被一股力道按住了,一下子被激起了反骨。
“你他妈谁啊,凭什么管我的事!放开我!”
顾衍泽按着苏辞的肩,大腿却被蹬了两脚,忍着痛无奈道:“我是顾衍泽。苏辞,你喝多了耍酒疯可以,但是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话音刚落,苏辞不动了。
“你也叫顾衍泽啊?”
被捂着眼睛的人一下子收敛了锋芒,变得好脾气起来,“那算了,看在你的名字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顾衍泽的手一顿,握着的毛巾松开了一些。
苏辞感觉到眼眶上的压迫感减弱,趁机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咦,你长得也和顾衍泽好像啊……”苏辞抬手捏了捏,揉了揉,“但是又有点不一样,顾衍泽他……他……”
顾衍泽垂下眼,问:“他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衍泽是后悔的。
他已经预感到了苏辞的答案会将他击溃,他听到自己在心里不停地喊——
不要去问!
不要去深究!
不需要去知道那些事!
他已经得偿所愿地和苏辞结了婚,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除此以外,别的都不重要!
但顾衍泽还是听到自己开了口。
“顾衍泽他……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苏辞怔了怔,低头去看结婚证上的照片,小小的两寸照挤着两颗并排的脑袋,怎么都看不清五官。
仔细回忆了一下,脑子里却只有顾衍泽高中时的模样。
“他比你年轻,你虽然也好看,但是……你老一点。”
顾衍泽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苏辞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继续说着:“那时候的市一中,我和顾衍泽两个人单靠颜值就能制霸,我是校草他是校花,你看看我长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有多好看了。”
顾衍泽的心凉了,一寸一寸沿着血管冻成了冰。
“市一中,原来如此。你们是高中同学?”
“对啊。”苏辞一脸得意,“他比我小一届。迎新会上,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弹了一首钢琴曲,我一眼就相中了,那脸、那腰、那腿!啧,全照着我的审美点长得。”
说着,他哼起了一段曲子,熟悉的旋律更是将顾衍泽冻住的心砸得粉碎。
这是苏辞经常挂在嘴边的曲子,顾衍泽听过无数遍。
手背绷出了青筋,掌心被指甲刺破了,怒火从心口烧遍了全身。
“苏辞,你喜欢顾衍泽。是那个和你高中同学,会弹钢琴,会和老师傅学按摩,不喝酒,还因为你玩骰子吵架,一个星期都不理你的顾衍泽。”
“当然啦!”苏辞摸着手里的结婚证,一字一顿说道,“我一直都喜欢顾衍泽。”
“我只喜欢顾衍泽。”
苏辞沉浸在回忆里,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前的男人眼眶泛出的红血丝,已经密密麻麻将一双眼染得猩红。
“那个顾衍泽呢?他……喜欢你吗?”
苏辞顿住了,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很久之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很久很久之前就离开我了,大概是不喜欢了吧。”
和顾衍泽分开都那么多年了,高中那点情谊还能剩多少?
就算知道了顾衍泽在十年后看到了小说急着回国,苏辞也不觉得能说明什么。
顾衍泽一向心很软,或许他只是想帮过去朋友的忙而已。
何况,想到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苏辞自嘲地笑了一下,难过得眼泪又蓄上了眼眶:“顾衍泽他……不会喜欢我了。”
啪嗒,眼泪从眼眶落下,滴在了一片玫瑰花瓣上。
顾衍泽在夏季感到了隆冬的寒。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对顾衍泽而言,但凡苏辞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都不会计较对方有过去。
哪怕苏辞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旧情人,自己会吃醋,会嫉妒,会因此气得睡不着觉。
但他也有自信,只要自己对苏辞够好,总有一天,他能将苏辞心里别人的影子抹去。
可偏偏苏辞不普通。
他是一个小说作者,这里是他写的书中世界。
顾衍泽自己……是苏辞笔下的男主角。
顾衍泽没办法将苏辞心里那道影子抹去,因为到头来,他自己才只是一道影子。
他甚至不如那些被充当慰藉的替身。
替身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是完整的,自由的,有名有姓的。
但顾衍泽不一样。
他是苏辞想着另一个顾衍泽而诞生的产物。
他依附于另一个顾衍泽才会存在。
他连独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是比替身还要可悲的……伴生品。
顾衍泽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惨淡。
随处可见象征着爱情的红玫瑰,正在无声地讥笑他的自以为是。
苏辞看着结婚证,无意识地抬头看到了顾衍泽,他拉住了顾衍泽的衣袖,把脸贴了上去:“顾衍泽……”
顾衍泽低头看着这一幕,心脏猛跳,脑子嗡嗡作响。
他突然升起了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
得到苏辞的人,明明是自己。
他不是苏辞的高中同学,不会弹钢琴,没当过校花,没被校草一见钟情过,那些听上去就光鲜亮丽的过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他也不会因为几颗骰子就一个星期都不理苏辞。
他更不会不喜欢苏辞。
对,那个顾衍泽不喜欢苏辞。
他惹苏辞伤心了。
他配不上苏辞。
顾衍泽忽然将苏辞压到了床上,捏着他的下巴重重吻了下去。
“唔……唔唔……”
苏辞反应非常迟钝,但身体在接触到熟悉的气息后很自然地给出了回应。
顾衍泽压着他,一颗一颗解开他的衣服扣子,“你那么喜欢那个顾衍泽,那他这样吻过你吗?”
亲密滚烫的吻落遍全身,宽厚的手掌抚上光滑的背脊,静谧下暗潮涌动的水流声响起。
一阵一阵涌上的潮水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海浪的起伏,声声不息。
顾衍泽额上布着细密的汗,哑着声一遍一遍地问:“回答我,苏辞,那个顾衍泽会这样对你吗?他有没有这么对过你?”
苏辞好像置身海里,随着浪潮翻起又沉落,所有的想法都被卷起的巨浪搅得支离破碎。
他根本分不清现世和书里,也给不了顾衍泽回答。
等苏辞从头痛欲裂的宿醉中苏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空荡荡的卧室,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苏辞看着满地的红玫瑰和床上的狼藉,捂住了额头慢慢揉着。
后悔啊,这现场一看就能猜到昨晚有多激情,竟然一点不记得了,真可惜。
不过,顾衍泽去哪儿了?
苏辞掀开被子,刚想下床,却发现了异样。
地上出现了一根细长的锁链,一头锁在了床脚,另一头——圈在了自己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