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年纪也大了,手是蜡黄的颜色,现在倒在床上神形散乱,若不是身着黄袍,还真看不出来是当今天子。
他颤巍巍得将圣旨递了过来,看着颜煜,突然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颜煜没抬头,只举起双手去接,刚一触碰到,皇帝便抓紧了他,哑着声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子,是这元楚的储君。”
颜煜脸上依旧淡淡的,答道:“儿臣遵旨。”
皇帝心中一痛,急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颜煜挪着膝盖凑近了,替皇帝拍着顺气儿,“父皇。”
床榻上的人咳得眼睛都红了,捧住了自己儿子的手,“是朕对不起温悉温洛,是朕……”
“沈丁!”皇帝大喊着,盯死了颜煜,“杀了她!咳……她杀了……杀了温悉……”
颜煜眉头一皱。
皇帝:“她……怂恿颜炼……杀了她!”
“是。”颜煜答道。
可真的用得着他去做吗?沈皇后这么做了,就没想过活下去吧……
“颜炼……幽禁。”皇帝说着,注视着颜煜的神情。
他的儿子终于肯与他对视,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
颜煜从未见过沈皇后舐犊情深的样子,或许这样已经是她最心软的时候了。
皇帝捏紧了颜煜的手,咬着牙问他:“你听明白没有!?”
“儿臣明白。”颜煜轻松答道。
稍稍一使巧劲儿,他便挣脱开了,站起了身来,这张脸,一言一行,都不像和皇帝有太大关系。
他又宽慰道:“父皇请好好养病吧,你交代的儿臣会安排好。”
说罢,他也不顾床上的人什么反应了,拿着圣旨瞧了眼,便出了桐栖殿。
殿外,太后妃子宫女们分站一边,另一边站的是四皇子以及闻讯赶来的大臣们。阡杭和陆暮并排站着,瞧见颜煜手里拿着圣旨才又对视一眼,心下定了。
颜煜将手中圣旨交给了旁边侯着的老太监,让他宣读,周围人等便都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鉴,皇三子颜煜,俊秀笃学,德才兼备。事军国……今立为皇太子,代掌朝政,众必见之如吾。钦此!”
“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一众呼声响彻在桐栖殿外,想必躺在里边的皇帝也听见了。
老太监将圣旨收好递回给了颜煜,毕恭毕敬喊了声:“太子殿下。”
老太后也走上来,虽还因自己儿子病重眼中擒着泪,却也欣慰笑着,抚平他肩上的衣角褶皱。
“好孩子。”
“让祖母操心了。”颜煜面上缓和了些,有了真情实感的笑,他捧着老太后的手,让她安心了些,“父皇交代给儿臣些事还应去办,祖母若是乏了还是早些歇着,明儿让阡蔚进宫陪着您。”
老太后没多问皇帝让颜煜做什么,只点了点头,让他去。
现在皇帝是没法上朝了,颜煜将政务军防同几位大臣们交代后,又差人送他们回去。
只有御史大人,没急着走,看着颜煜似乎有话要说。
“御史大人?”
“恭喜太子。”
这时候的两人不像平日里那样一见面就鸡飞狗跳,反而能心平气和地说上话。
陆暮心中大刀落下,站在远处也不毛毛躁躁的了,就等着他们说完。
“要去见沈皇后?”阡杭问。
“是啊。”颜煜答。
阡杭双手笼着,“沈皇后行事乖张,在这后宫中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换成别人听这话,都会以为御史是为求情。
可颜煜并不那么认为,他反倒觉得这人想法应该和他差不多。
果然,阡杭说:“千万不能可怜她。”
颜煜心领神会:“我明白。”
……
说实在的,颜煜很少来玉盈宫。
他是真情实感发自内心的讨厌沈皇后。
自己那个爹也是个搞笑的,就说杀了这人,也不说怎么杀,留不留全尸。
这要是办得让他不满意,颜煜到时候找谁说理?
玉盈宫外侯着的禁军校尉见颜煜来了,上前来行了礼,又说:“人在凉亭上,宫人们都已经看押起来了,殿下可是要亲自去见?还请允许末将跟随。”
颜煜点头应允,抬脚进了玉盈宫。
比起他上次来,这里可是破败多了,殿中鎏金灯盏打翻在地上,未照出那一片狼藉,也就是院子里还有几个勉强点起来的纸灯笼,剩下的,都是禁军的火把。
校尉跟着颜煜的步子上了小凉亭,还有两步台阶时,颜煜让他候在那儿,自己往前走了。
那里边沈皇后孤零零的坐着,不知从哪找来的酒抱在了怀里,估计已经喝了不少。
她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圆月,苍白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沐在了月光里。
稍许,她又抱着酒喝了一口,饮尽了最后一点。
“温悉,喝完了,再去给我拿……”
她说着,朝旁边倒过去。
那个动作像是要依靠在谁身上一样,可她旁边空唠唠的,什么都没有。
沈皇后摔在地上,酒瓶子也落在地上打碎了。
颜煜站在她身后说:“他已经不在了,被你亲手杀的,不记得了?”
沈皇后愣了片刻,抬头看他,随即苦笑着说:“他已经不在了,被我亲手杀的,我记得。”
“我每日每夜做梦都记得。”
颜煜从怀里拿出来那几张瑞香花的图,递到了她的跟前。
“小蔚画了好几种,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沈皇后连翻看都懒得了,把画收起来,说:“都好,都好。”
“温府里还有两幅父后画的画,听小蔚说,一幅是你,一幅是沈丁花,只是我没空去拿。”
“居然还留着吗?”沈皇后叹了口气,突然一滴泪落在手上的画纸上。“他骗我说烧掉了……也罢,反正也是给以前的沈丁画的。”
沈皇后曲膝坐着,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脸,少女姣好的容颜不再,那皮肤经历一个冬日寒霜的磋磨,变得更加粗糙,眼角的细纹也变得更多,稍稍一有表情就遮掩不住。
“我早就不是他喜欢的样子了。”她眼角的清泪流下来,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跟个疯子一样,做尽了坏事,下辈子,下下辈子和他的缘分都耗尽了。”
颜煜冷笑了声,附和道:“确实如此。”
“但我就是不甘心。”沈皇后抬头看着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凭什么我就那么惨?我要看着自己爱的人成了别人的男妻,还要为了被家族利用,和温悉共侍一夫。”
沈皇后眼泪掉在唇上,她伸了手指去擦,却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我恨皇帝,连他喘口气我都不想让他舒坦。我还特别嫉妒阡蔚,我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还成全了你们。”
“他九死一生,也不比你好过。”颜煜说。
“是。”沈皇后点头,又笑着,手指插在了头发里,也懒得管脸上容颜如何,“可你们还有以后,长长久久,不像我和温悉,一个永躺皇陵,另一个,明天臭在荒郊野岭。”
说完这句,沈皇后嘴角溢出血来。
颜煜皱眉:“你服了毒?”
“啊。”沈皇后站起来,“我何必等着别人来杀我,我又不怕死……”
她嘴角溢出的黑血越来越多,连鼻腔和眼睛里,也开始涌出来。
桌上的宝盒子被她捧起来,她向颜煜走近两步,又吐了口血,直接向前倒去。
颜煜伸手扶了她一把,被拉紧了手,那宝盒子塞了过来。
“这个……碧玉簪子……给……阡蔚。”沈皇后整张脸被血糊住了,她拍了拍颜煜的手臂,“煜儿……你和阡蔚……要……要好好的……”
说完,沈丁整个人朝后边倒了去,眼中隐约还见得到一些月光,可也是带着血色的了。
“但愿人……”
后边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她便没了声息。
春天的风和秋日里一样的冷,从她身上扫过,又多了点凄凉。
……
颜煜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在宫中歇息了会儿,早晨在乾华殿主理了早朝,下了朝正准备去桐栖殿看看自己吊着口气儿的爹,出了殿门却瞧见宫人带着一人候在外边,瞧着他一脸的无奈。
“太子殿下,您看这……”
颜煜挥挥手,又站近了看阡蔚。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和食盒子,想必又是给他带的东西。
先发制人地说:“我哥已经说过我了啊,陆暮也笑话我了,你就别说我了。”
颜煜却捏了捏他的脸,“我能说你什么?说你不听话不好好睡觉?”
阡蔚眼睛也被颜煜摸了摸,可眼下的乌青仍在,颜煜怕他强撑着身体,就先带着他去了自己在宫中时住的枫香殿。
殿中收拾得和奕王府差不离,只是不常住人,显得有些冷清。
阡蔚先把那食盒子打开了,“让厨房早上现煮的月季花粥,还是没放太甜,你快趁热了吃。”
颜煜昨晚带血的衣服已经换了,现在身上还穿的朝服,不能像在家时那么随意,他坐在阡蔚对面,拿了勺子尝了一口,又舀起来喂阡蔚。
“唔。”阡蔚含了那一口在嘴里,轻推了推手,“我吃过了。”
颜煜这才自己细嚼慢咽起来。
阡蔚:“你伤还痛不痛?”
颜煜笑着摇头,他早没什么感觉了,就面前这人还紧张着,那些他半夜伤口疼的话也不知道阡蔚是梦里听的还是什么,反正他自己是一点不记得。
“不痛就好。”
阡蔚撑着头在旁边看颜煜吃东西,过了会儿才小心问:“沈皇后,你准备……”
“我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她埋了。”颜煜说着还想起什么,去前边的书案将那宝盒子拿来了,只可惜上边沾着了血,看起来有些骇人。
阡蔚今儿早上也听闻了沈皇后畏罪自戕的事,虽然自己和颜煜都不喜欢那人,但总归她与父后有过情意,也不好把她尸身也随意处置。
“也好。”阡蔚赞同颜煜的想法,又顺着他递过来的手接过了宝盒子。
“她给你的东西。”
“给我?”
阡蔚微微有些惊讶,他和沈皇后也不熟啊,这怎么还有遗物给他?
可那盒子一打开,阡蔚便明白了。
那根碧玉簪子躺在锦缎里,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很是爱惜,上边的包浆莹润,色泽也漂亮通透,和阡蔚手上的镯子乃是同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