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载一十七年夏,六月十五日,是为大朝。一份由滨州万民请愿的血书经过层层障碍,在无数强权阻拦下,沾染着无数人命,由地方送至中央,终于到了太子手上。当谢怀钧在朝堂之上拿出这份浸透血泪的黄纸,举堂震惊。盛朝总三十一州,北十五州之地,有八州遭灾。幽涿以南,长淮以北,青衮以西,梁宋以东,大盛种植小麦之地,云梦半干,旱灾先行,蝗灾后及。一时天地间,饿蝗与人,纷乱如蝇如云。自五月始,算来已经遭受了一月余的蝗灾侵蚀。百姓无粮,原野无麦,寸草不剩,唯天地间枯槁黎庶,蝗灾叠叠,而朝野不知,陛下不知。一时间整座朝堂如同水入沸锅,轰然一声便涌出无数的争论声讨和疑问。帝王震怒,丞相张省一张铁面却是两泪纵横。这位先帝特拔的状元郎,依旧记得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物开太平”的话。此刻他敛袍振袖一跪,浓紫官服如血。大殿上只听得铿锵一响,到知天命年纪的臣子,求陛下彻查。“为何朝野不知?”
张省再叩,抬头时已然两泪纵横:“求陛下彻查,百姓罹难,为何朝野不知。”
服紫服绯服朱的官员纷纷下跪,明黄的太子独站,与皇帝遥遥相望。紫檀蟠龙黄金须弥座上,皇帝威严震怒,他的手重重拍在扶手龙头之上。“太子,由你暂领监察御史一职,选带官员前往滨州,解决蝗灾,安抚百姓,及彻查此事。”
“尽力保住北七州。”
“原御史台全部官员下狱。”
御史台代表皇帝行巡地方,而北九州遭灾一月却无人上报,到底是官员蠹虫失职,还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敢在御史台官员行巡地方时,欺上瞒下,迫害黎民——”谢怀钧身姿挺拔,年老的帝王看着他下跪领命,分选官员,从容不迫。瑾亲王神情端肃,他是当今陛下成年儿子里最出众的一位,此刻对着自己父皇行礼:“儿臣亦愿替父皇行事,解黎庶之困,找出祸乱朝纲之人。”
皇帝欣慰点头:“好,那你随你太子表哥同行,兼领巡查副史之职。”
“另,你们二人与——”皇帝扫到在角落摸鱼的小儿子,伸出手来指谢怀霄,“他。”
“小子与你们同行,领河北安抚使一职。”
“怀霄领地方粮仓,先行赈灾。”
谢怀霄正趁着兄长们领职位摸鱼,澄黄皇子服昭示他才听政上朝没几日。此时被父皇分派赈灾一事,他连忙慌张行礼,差点被衣服绊倒,踉跄一步。“儿臣,儿臣领旨。”
至此,朝堂上官员各自分管一干事宜,那张沾满百姓鲜血,诉说苦难请求朝廷赈灾的黄纸,真正发挥了他的意义。刑部带人把御史台全部官员下狱,丞相与太子同行离开,与瑾王错肩而过时,他们对视一眼。瑾王向长兄拱手行礼,谢怀钧同时矜贵颔首,倒像极了兄友弟恭。滚油入水,泼溅出的滚烫不知灼伤哪几位,这一日注定不太平,各脉蠢蠢欲动,犯下滔天大罪的也各自找替死鬼。直忙到落日升月,谢怀钧才归家。月上树梢,蝉鸣才歇,夏风习习倒有几分凉意。下人们上前接引,把马车牵入马厩修整,几位心腹谋士面露疲色各自散下,暗卫也去歇息换班。谢怀钧有些疲惫,源于这几天的精神高度紧绷,新的棋局展开,棋盘背面,却已经要让朝中蠹虫蛀空。小厮上前来替他宽衣,把沾灰的外袍拿下去浣洗:“太子妃娘娘准备的吃食还温着,这时候端上来?”
谢怀钧点头,摆摆手示意多余的人退下去。他厌恶身边留有太多人,在东宫时的侍女,建太子府后皇帝拨来的丫鬟小厮,他们沉默如陶器蹲守在华美的殿内,却如同未知的刀矢。交付信任,对于他而言,是件太难的事。才用了几口小食,谢怀钧便尝出这是苏娆亲手烹制的。只有她有这般巧思,醍醐冰过的口感丝滑凉爽,甜腻变成绵密顺滑的口感,甚至还加了小块的水果。更有几块酥饼,小巧甜香,又几分甜苦,太子妃说那是焦糖香。砂锅里的鸽子汤也清口暖胃,毫不油腻。还有小只人参随着伸勺的动作浮上来,瞧着有几分可爱。一时间谢怀钧胃口大开,疲惫一扫而空。当太子还是有好处的,谢怀钧勾唇轻笑,比如说他从未短了贵妾荔枝的供应。十五岁的小姑娘,才及笄没几天,还怀有几分天真稚嫩,爱在满冰的寝内,一边翘脚一边吃甜酪荔枝。前几日她管太子妃要南边的“榴莲”一物,只描述说是浑身熟黄尖刺,坠树后有恶臭,果实软烂香滑,胜醍醐千倍。谢怀钧算算日子,大抵快要运送至大都。到时候,或许能得她一句谢。哦,谢怀钧恍然发觉,那时候他怕是到滨州了。该有几月见不到她,心里一阵发酸。却听见外面园子里的喧闹,有几个丫鬟小厮提着灯跑过,他们该是年纪小,声音如莺鸟一般清亮。“贵妾,今夜当真捉住好多毒虫。”
“还有几只绿色的蝗虫——”又有一阵脚步声,谢怀钧好奇出院,他站在灯笼下,看着几个苏娆身边的丫鬟在假山那侧忙碌。瞧着近,实则要绕过庞大的假山并半座湖才可到苏娆的院子去。暗十开口问是否要叫那几个丫鬟上前来,谢怀钧摆手拒绝。他到衣柜拿了件薄锦披风,由暗十暗八打着灯笼,绕过假山,往那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