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乳(1 / 1)

幽涿以南,长淮以北,青衮以西,梁宋以东,时值五月,麦子生浆打穗,正是刈草收割时节。刘村的百姓打着赤膊,正摘了草帽,三三两两凑在麦田小沿上歇息闲聊。日头渐攀,刘大牛抬手把额头上的汗抹去,只瞧见远方忽的一暗。“大家瞧,好像是乌云压过来了。”

那喝茶的汉子大咧咧一笑,“傻小子,你脑门上那么大的日头,哪来啥乌云。”

刘大牛指向迫近的黑影,接天而来,黑压压直扑麦田。那汉子随着他手指看去,心下一慌。“蝗虫——”不知谁喊出这句话,三三两两的人群轰的一声喊起来。“通知村长,蝗虫来了——”“叫各家的拿网——”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吓得跌在田头,眼睁睁瞧着蝗虫如同大军压界,无边的黑云只消片刻掠过田野。“啊——麦子……”“麦子没了——”才灌浆打穗沉甸甸的小麦,此刻连穗带叶都吞噬殆尽,瞧着黑压压蝗虫扑向更远处。“当啷——”我手无端一抖,金剪从手里滑落下来,落到青石砖上。牡丹抖抖,大朵的花瓣直接洋洋洒洒坠落,铺了回廊一地。这日子越发的热,明明已然是过了午时最热的时候,估计也有四五点,可热气依旧翻滚,我心里慌张。眼瞧着云梦大泽怕是也要干涸一半,听言连大都的护城河都露出河沿。涸泽不可捕鱼,涸泽生……涸泽生蝗灾。我脑海一滞,只觉得吞咽困难,站在原地反复冷静几次,才勉强恢复呼吸。我记得所读过的书上那句——是岁蝗灾,天下大乱。这里不是现代,蝗灾,大旱,洪灾和任何其他的天灾人祸,都会让这个世界崩塌。天下大乱——先是百姓,推及皇族,到时候,谁坐高台,谁暴荒野,尚未可知。丫鬟上前把剪刀拾起来,放在一旁黄花梨的架子上。我转身,换了件轻便衣服便往太子妃的院落里走。“姨娘,姨娘——”收拾花瓣的丫鬟见我走急了不应,只得把花瓣收到手帕里,待我回来再交给我。还未踏进院子,就听见蓁姐姐的咳嗽声。“听着,将市面上能买到的米面,都买些回来屯着。”

“庄子里提前派人守着,倘若有什么事发生,切记速来禀报。”

管家领了钱,将吩咐在脑子里记牢了,正躬身退下。我小步迎上去,握住蓁姐姐的手,面上还略皱着眉头。“不年不节,囤米面做什么?”

我开口。叶蓁当家多年,面上还是处事不惊的神情。只附耳过来,声音很轻,却实在给了我一击。她只说了两个字,她说:“蝗灾。”

晴天霹雳。我后退一步,蓁姐姐自己身子不好,却反来扶我。“进屋说。”

她以帕掩唇,咳了两下。屋子里冰块几近消融,丫鬟见我来了,连忙派小厮再去冰库添冰。黏着蓁姐姐久了,她院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我畏寒畏热的毛病。“不过是蝗灾,你个小丫头怕什么?”

蓁姐姐把牛乳递我手边。“再乱也短不了你的吃食,”她抬手捏捏我鼻尖,“小馋猫。”

这话说的没错,太子妃格外疼我,她膝下无子,又怜我娇弱,未曾从母亲身上感受过的爱,她都有在努力给我。外面那群等着看笑话或者钻营的人,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夏初,天气便热的反常。”

我饮下牛乳,由着蓁姐姐拿新手帕擦去唇边奶渍,想起来上次落在蓁姐姐这里的帕子,不知道被她收到了哪里。“我怕,是大灾。”

蓁姐姐直接被我逗笑:“你个小丫头,也懂什么大灾?”

“怎么不懂,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

我嘟起嘴,嗔她一眼。叶蓁忍俊不禁,“才多大的小丫头,读了几本书啊?”

“放心,这次蝗灾都未曾惊动朝廷,不过是太子府在乡下的庄子遭了灾,怕是供不上吃食,才提早准备。”

“年年地里都遭蝗虫,这次不过是比往年严重些,能有什么大事?”

蓁姐姐又跟我讲她囤米粮的心思,城外卸甲山种粮食的庄子遭了灾,大清早就有租户来禀告。叶蓁又吩咐管家快马加鞭看了,才知道这一处的蝗灾比往年重了些,怕是租户没办法交上既定的粮食数,倘若交上了,怕是熬不到玉米成熟的时候就饿死。索性免了租子,留下还能收获的粮食给了租户,太子府再另外购买。我听了才放下心来,又让蓁姐姐嘲笑了两句,说我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心性。有她纵着,我当真露出小孩子心性,半羞半恼往外逃。蓁姐姐还在笑,抱着肚子停不下来。“你还笑我,”我边跑边回头恼她,“我不理你了。”

“啊——”才跑到门口,就直直撞上人。谢怀钧才结束政务,打算来太子妃处讨些贵妾做的吃食。他还担心苏娆怕他,不敢往她的小院子里去。才踏进门槛,就被念了几天的小乖乖撞到怀里。太子服厚重,胸口的莽是真金白银绣的,粗糙得要命。我撞得脸红了一片,也知道不通报就往太子妃院子去的,除了太子没有旁人。连忙想往回缩,就被太子摁住了肩膀。“怎生这么不小心?”

我怯怯抬头,额头还红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子好似也不要我的答案,只拦腰像抱孩子那样直直把我抱起,脚下无着落的感觉太让人慌乱,我害怕地趴在太子怀里,揪住他肩上衣服布料。由他把我放在门外,脸上还是那副温润的笑容,甚至带了点纵容。“小心些,”他手指蹭蹭我额上的绯红,“等一会儿让张桂拿些药膏给你。”

我吓得忘了行礼,只愣愣点头,听见太子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好似后世才有的大提琴的乐声,低沉清醇,眸中也是浅浅笑意。“行了,”他摆摆手,“玩去吧。”

得了他大赦,我才慌张跑了。谢怀钧这才转身往屋子里走,瞧见叶蓁笑的眼睛角还带些泪,神色舒适自在。“怎么,娆娆跑太快,撞到你了?”

谢怀钧点头,回望苏娆跑出去的门口,“只是她看着还有些怕我。”

叶蓁陪他那么些年,只远远看谢怀钧怔然神色,就知道他怕是要栽。“她年纪尚小,你又是太子,谁不怕你呢?”

谢怀钧自认为自己伪装过人,多年人前人后都是温润端方,可堪大任的太子的模样,且又有战功,他那伪善皇帝叔叔怎么找他的漏洞和麻烦,都是无功而返。如今温润端方,在贵女中吃香的容貌品行,都换不来新娶的贵妾看他一眼。“她可又送了些新鲜吃食过来?”

太子第一次做讨食的活,在太子妃这儿盯着一盏茶坐了两个时辰。他把桌子上那碟子糕点都快望穿了,才开口询问这该是贵妾所做的食物吧,又等到叶蓁请他品尝了,才拘束的吃了半碟。半碟,青花大瓷碟的半碟。吃完谢怀钧当晚就积食了,又麻烦苏娆半夜爬起来煮的酸梅汤。谢怀钧虽然积食难受,却有幸看见小小弱弱柔柔的乖乖睡眼惺忪端着白瓷碗,指甲还是粉的,可可爱爱。第二次讨食,叶蓁早就明白这个成年了七年的太子什么幼稚心思。倘若不是上次夜里叶蓁浅眠,被路过的大夫和隔壁院子里的灯火吵醒,也不会有苏娆披着薄衣煮汤的事。她直接把苏娆叫醒,塞进太子殿下的小厨房,又胡乱编了两句殿下可怜的瞎话,心软的姑娘便揉揉眼拿起了汤勺。贤惠的太子妃殿下直接把拜托苏娆多做的一份塞给了谢怀钧,又咳嗽两下示意他快走,自己见他实在是烦的要死。这样三番两次,两次三番,此时太子往贵妃榻前一站,叶蓁自动把糕点打包好。前几日是蟹粉酥,钵仔糕,又前几日是腐婢羹,虾饺烧麦,炸鸡块,再再前几日……太子妃厌倦了,指着小几上剩下的半碗牛乳:“哝,只剩下这个。”

“你现在吃,还是热的。”

谢怀钧半点不挑,端起碗就回了太子的主殿。冰裂的瓷碗,触壁尚且温热,碗沿还留着一点朱红。谢怀钧伸指去抹那点红色,抹下来的红色被他小心翼翼放在鼻尖。他细细嗅着,面上深藏的神色几欲显露,温润的面具将将破碎,要泄出难以抑制的黑暗来。却只是放下手指,谢怀钧唇紧挨着那抹红色,将牛乳一饮而尽。至此,野兽收归牢笼,恶龙深困海底,他依旧带着太子温润端方的面具,缓慢而认真地,把未蹭下来的残红,吞舔干净。那是苏娆的口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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