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许沁柔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尾，打发走客人们，才腾出空来找弟弟和何英杰。她带他们两个去餐厅吃饭：“我给厨师放了一天假，保姆也放假，今天不想看到太多无关的人。”
许太这些天情绪不稳定，许沁柔把她安顿在家里，看着她睡下后才离开的。相比之下许世昌对她就冷漠得多，一点都不像她的亲生儿子。何英杰对他的这份淡漠怀着微妙的恶感，问他：“你不在家多陪陪你妈？”
“怎么姐夫，不想我当你们两个的电灯泡啊？那我走就是。”许世昌直白得很，果真站起身就要走。何英杰怎么也不能让许沁柔为难，赶紧拉着他坐回来：“你看你，人家随口一句话你就反应这么大，不至于吧？我几时嫌弃你了。”
表面的和平必须维系，但有许世昌在，何英杰很多话没法说，许沁柔也不会那么放得开。这顿饭吃得客客气气，分别时许世昌还亲热地对他挥手：“姐夫再见，你好久没来了，别这么生分，以后多来找我姐呀。”
臭小子今天还不是你在碍事。何英杰心里骂了他几百遍，面上回以笑意：“也得看你姐姐愿不愿意我来啊，她要是愿意，我可以天天来。”
许沁柔听了，心里嗤笑一声。警校训练那么忙，要住宿的，请假出来一趟万分不易，还天天来？哄鬼呢。
送走了何英杰，姐弟俩回到家里。许太还在昏睡中，他们两人难得不约而同跑去沙发上坐着，没有回房间各自打发时间。坐在一起也没别的好做的，许沁柔打开电视机，调了几个台，对香港小姐竞选和冗长的电视剧都不感兴趣，便把遥控器递给许世昌。他接过来，直接按了开关。
“这么不想看啊。”她笑道。
“你不也不想看。”他斜了她一眼，“姐，你和姓何的分手了？”
“何以见得？”
“之前天天腻歪在一起，现在客气得连老同学都算不上，我只能往这个方向猜。”他靠在沙发背上，头往后仰，脖子搭在靠垫边沿。家里沙发高，他这样靠着，只能是脚尖着地，看着滑稽无比。
“我还没想好。”她低声道。
“你要是不喜欢他了就分呗，回头找个更好的，你又不是找不到。”
“嘿，你什么时候还开始关心起我的感情问题了。”许沁柔笑道。
“我是你弟，不该关心吗？”他语气太过于理所当然，她甚至错觉他们从生下来起关系就这么好。不过他示弱和说好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即便在父亲生前对他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时也是如此，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床头的仪器和墙壁上盘旋。也许是因为不习惯，不自在。
“再说吧。你呢，找女朋友了吗，或者有没有喜欢的？”她明知故问。这几年他很少出去，即便在外面也算不上受欢迎，和他玩得好的男孩子就不多，更别提女孩子。能找得到才有鬼。念在他如今心平气静，她也不害怕这个问题触及他雷区：“大长腿啊，现在还喜欢吗？”
“喜欢。”他慢吞吞地说，“一直都挺喜欢的。但我没机会。”
“看上哪个就去追嘛，失败了也没所谓，又不是一定要结婚生子一步到位。”看了看时间，她站起身，下午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父亲不在了，担子落在她肩上，她再也没法请假了。
“我也一起去。”许世昌跟着她起来。他前些天买回了正装，就是为了应付今日。
“去公司？你？”许沁柔惊讶道，“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不要看不起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一直以来表现都很烂，脑子也不聪明，但我可以学啊。”许世昌脸上流露出不甘之色，“我学好了，就可以帮你了。爸叫我帮你，不是吗？”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许沁柔当然准许。过了十来分钟，他穿着西装皮鞋走下来，还打了领带。她以新奇的眼光打量弟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这副装扮，如此正经，不苟言笑。他和她的面部轮廓其实非常相似，不笑的时候显得异常冷酷。
“看呆了？”他对她晃了晃手。
“你去自家公司，完全没必要穿得这么正式的。”许沁柔笑道，“不过讲真，你这么穿，确实比以前有味道。”
“就是因为是自家公司，所以才得更加认真啊。”许世昌说。
到了公司，许沁柔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小时候懦弱畏缩，毫无存在感，在她尚未回家时顶着独子名头，也是从未被父亲的其他好友和生意伙伴夸赞过的——夸他老实听话绝对不算，这分明是骂人的话。后来长大，进入叛逆期，做的事情也一件比一件不靠谱，名声在长辈和圈内人面前早就败坏掉了。现在想要捡起来，重新做人，谈何容易。只能先从最基本的着装开始改变。
公司里的人见到许沁柔是自然而然打招呼，喊她许小姐，但看到许世昌，很多人都当场愣了愣，而后才迟疑着叫出“许先生”。许世昌对他们友好地点头回应。
“不太习惯吧？”进了办公室，许沁柔对他笑了笑，让他在办公椅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等下有人来送资料，你要是想学东西，就看我怎么做。等会儿我给你解释那些数据。”
他荒废太多年，学习能力本就不强，现在仅剩的一点也挥霍殆尽，想要专注下来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他天生就对数字不敏感，看到报表就头大，跟他讲解，许沁柔必须调动自己全部语言天赋，尽可能化繁为简，运用各种比喻修辞，才能让他把硬骨头一点点啃下来。
不过如此坚持几年，他竟也有了不小的长进。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公司和家业火候还不够，给许沁柔打下手是可以办到的。她也开始试着把一些相对有分量的任务交给他，意图锻炼他。有一两次他搞砸过，还是挺大的一笔单子，公司上下对他颇有微词，都被许沁柔挡了回去。
“阿昌是我弟弟，他的本事我清楚，只是刚上手不太熟练而已，还请给他一个机会。”在会议室里，面对各个长辈的阴沉脸色，许沁柔如是说道。
“哎，也是，大小姐的面子我们必须给。”一个秃顶的男人怪腔怪调。
她知道他们心中有所不满，但只能让他们先憋着。难不成还真的对许世昌做出什么惩罚，或者把他撵出去，从此不让他插手？
这些人名义上是由她掌管，他们分管各自的生意，每个月定期上来汇报成果，但这帮人大多从底层混上来，好多人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父亲在的时候一切运转如常，父亲一走，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坐在主席位上指导他们，总是有点压不住。尽管她提出的方法和走向都没问题，可从他们略显轻浮的表情上来看，他们并不对她完全服气。
有两个相对油腻的大叔，全程往她领口瞟。许沁柔视若无睹，只在走出会议室后下决心下次一定在脖子上弄点装饰品。她已经把正装最上面的扣子都扣上了。
“没关系的，他们都没为难你，也没为难我。”进了自己办公室，她安慰垂头丧气的许世昌，“你这次有了教训，下次肯定能做好。”
他没抬头，好半天才低声道：“姐，你不觉得你对我太好了？有点过于感情用事了。”
“哦，那不然你要我按照章法办事，出了大岔子就直接把你赶出公司？”她给他倒了杯水，“开什么玩笑，你是我弟，这个后门总是要开的吧。爸爸要是在，肯定也不会那么对你。”
“说不好，我觉得他真的有可能会。”
“别想这么多。再看看文件，有没有哪里可以复盘的，这次得出的教训，还有漏洞，全部写下来，对你下次有帮助。”她像个尽职尽责的老师和母亲。
许太从丧夫的状态中走出来，对许沁柔这个继女的态度比以往温和许多，大概她也是知道现在没别人可靠，这个继女要是想把她赶出家门，她是一点办法都没的。这个家本质上是许沁柔当家，许世昌反对也没用。何况这阵子许世昌极少进屋看望她，饭桌上也时常冷漠以待，倒是对许沁柔话比较多，许太感觉儿子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阿昌，我搞不懂你妈妈究竟哪里惹到你，你干什么对她这么冷淡啊，她说话你都不怎么理。”许沁柔有一次在走廊碰到许世昌，他正撑着栏杆发呆，她便随口一问。
“我一直都对她这样啊，你没发现？”
“发现了，所以才奇怪。”
许世昌面向客厅地板，许沁柔只能看到他侧脸。他耸耸肩，轻声道：“她身上又没有值得我佩服的地方，我不会欣赏她那样的人，也谈不上多喜欢。”
这可是你亲妈啊，说得这么冷库真的好吗。许沁柔压抑着自己的第一反应，试着与弟弟交心：“你不喜欢她这个人，那她作为你的母亲这个角色呢？我倒是觉得她这个妈妈当得还可以，对你够慈爱。”
许世昌哼了一声：“我不觉得。她不关心我想什么，我过得怎么样，表面上做一个好妈妈就行了。”
他顿了顿：“真要说关心我，你倒是比她做得好很多。”
他说这句话时，依然没有看着她。许沁柔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同他对视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