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日期,许沁柔停经不超过四十九天,还在可以做药流的范围内。有自己在家吃药大出血死亡的先例,保险起见,张鹏还是陪她来到医院。她的身份证上的年纪比实际年龄大了两岁,十九岁来流产病历上总是比十七岁要好看一些,但本着对身体负责的原则,她选择告诉医生自己的真实年龄。当得知她其实还是个未成年少女时,医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过她倒没有从中看到太多的厌恶和轻蔑,这次进攻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张鹏的。
“你成年了吗?没成年就叫家长过来照顾,小屁孩子懂什么。”医生四十多岁,自己家也有个女儿,见不得这种事情,偏偏又在妇产科工作,帮若干未成年姑娘打胎,姑娘若是有小男友陪同,小男友是必然要被她唠叨几句的。
张鹏赶紧点头:“我早就满十八了,工作好几年了。”
医生拿看人渣的眼神看他,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去招惹本应该好好读书的小姑娘。但最后她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开始为许沁柔做检查。毕竟许沁柔年满十六了,这事儿不犯法,全凭自愿,她非亲非故的说多了保不齐还要被人骂多管闲事。
检查结果出来,许沁柔药流的计划破碎了,片子显示她疑似宫外孕,这种情况下做药流有生命危险。她还是得再躺一次手术台,这次就不止是让乱七八糟的器械伸进去搅和了,她整个腹腔都要被打开。
张鹏的妇科知识储备近乎于零,嘴里一直嘀嘀咕咕:“怎么会是宫外孕呢……身体一直挺好的啊……”医生一记眼刀刮过去:“你在这啰嗦什么,通知你女朋友的父母啊。她不是成年人,得有监护人在。这是有可能要命的你懂不懂?!”
“通知不上的。”许沁柔摇头,“就他也可以,有什么要签字的我自己来。”
各项单子开下来,张鹏去缴费,许沁柔坐在凳子上等他,回忆起前天的场景。一场大吵之后,他们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说过话了。
他看到验孕棒,意识到两条杠背后的含义时,当机立断要她打掉。
这不是许沁柔想听到的答案。连日来的压抑一朝爆发,她冲着张鹏歇斯底里,问他为什么不生下来。张鹏一开始好言相劝,说她现在还没成年不能结婚,这么年轻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必要太早就用孩子把自己框住。就算她真的愿意生,他们离能结婚也还有几年,这个空档期对小孩子来说是很尴尬的。而这番说辞显然没能让许沁柔心服口服,她抓着他领子控诉他就是不想负责,睡过之后就不把她放在心上。张鹏大呼冤枉,耐着性子和她解释了很久,甚至承诺她等到她满了十八岁立刻带她回家见家长。但在她看来,他这个态度多少有点敷衍了事的嫌疑,全是画未来的大饼,现在却什么也不干,就想着打掉这个孩子,她实在信不过。争吵久了,他逐渐烦躁起来,加之文章还没更新,便懒得和她说下去,打开电脑准备码字。眼看着他视自己于无物,许沁柔怒从心头起,在他码了六千字的时候拉掉了电闸。
张鹏暴跳如雷,若非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上,他一定一拳头揍过去。将电闸重新安好,他点开word,还好自己的劳动成果保存了绝大部分。更文之后他关机洗漱,将被子枕头从许沁柔的床上抱走,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许沁柔蜷缩在床脚,一整夜都似睡非睡,第二天一整天窝在床上不起来,张鹏把饭端到床头柜就走人。第三天天蒙蒙亮时她收到他的短信,他要带她去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许沁柔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生气发疯,一大半还是在气她自己。这次她不仅没给原身解决问题,反而捅出来一个大篓子。要是做那事的时候克制一点就好了。不这么频繁,兴许还不会怀上。
但不做那事,她就无事可做。总得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不然她的焦灼感要燃烧到骨子里,遍及四肢百骸,直到将她吞没得一干二净。
他们约好了宫外孕手术的时间。手术当天,快到吃中饭的时候,张鹏跑去医院食堂给她买来瘦肉粥、小炒肉和鸡蛋,终于主动开口:“下午就要上手术台了,你多吃点,补充营养。”
她没碰小炒肉,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碗:“吃多了我怕我紧张得吐出来。”
这话真假掺半,作为一个曾经做过流产手术的人,她对大致的流程心中有数,即便这次要开腹,也不过一针麻药睡过去的事。上一次胎儿还比这次大不少,做完了也算不上多疼,对手术本身,她并不特别害怕,就算顶着“宫外孕”这个吓人的名号。大概是无知者无畏,医生表情那么严肃,把后果说得无比恐怖,她听在耳里却觉得那些专有名词和自己隔了一层毛玻璃,别说摸到,看都看不清。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她手放在小腹上,试图感受到宝宝的律动。痴心妄想。摸了半天毫无起伏。
它太小了。这么小就要脱离母体孤零零地死去。生命尚未绽放便就此凋萎。
许沁柔心里隐隐作痛。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上回那个不过是孽种,早流掉早轻松,她对它毫无留恋。可这次这个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她抬眼看向张鹏。他正低着头摆弄手机,在备忘录里写着什么,专心致志,对她的眼光毫无察觉。这一看她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换了手机,从原来的诺基亚换成了三星。
“什么时候买的?”她碰了碰他的手机。
张鹏写得正投入,略微吓了一跳:“啊,这个啊,前几天我不是去笔会了吗,就那时候。这个比诺基亚好多了,可以下qq,回头我给你也买一个。”
她笑了笑:“你在写大纲?还是今天的更新?”
他收起手机,搂住她肩膀,绕开这个问题直逼重点:“等下手术别害怕,我在外面等你,出来后给你买好吃的,给你补补身体。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越发明显,她疲惫地闭上眼,等待护士叫号。
下午三点钟她进行了一系列术前检查,然后进了手术室。过程一切顺利,没有大出血没有并发症,她的输卵管也得以保留。住院的一个多星期内,医生将注意事项一一表明,千叮万嘱近期留意卫生,不要同房,还特别警告了张鹏。张鹏全部应下,然后找了个护工过来将这些转达,自己跑回家码字更新去了。旁边那床的女患者闲暇时候总要对她啰嗦,叫她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草率就把自己交出去,看看这个男人简直不负责,女友还在医院躺着,自己就溜得没影,有护工又怎么样,护工还能比亲手照顾更细致?许沁柔躲不开,只能嗯嗯啊啊地顺着她话讲。
张鹏的确履行诺言,吃的用的给了她自己所能买的最好的,但出现在病房的次数很少,就算来了,眼神也怪怪的。许沁柔问他在想什么,他又不肯明说,只让她好好养病。
出院那天他倒是来接了,回家后他们重新过上了分房睡觉的生活,他还请了钟点工上门做饭打扫卫生,日常琐事用不着她操心一分一毫。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他现在挣的稿费究竟到了什么水平。
“你买房的钱存得差不多了吧?”一次吃饭的时候她试着打破僵局,用调侃的语气问他。
没成想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摆明了准备同她撇清关系了。这些天来他们过得这么拧巴,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刻,但没想到这一刻是以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来临的,他连句稍微好听点的借口都懒得找。许沁柔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质问他背信弃义的底气,只能抿着嘴唇凄楚地望着他:“你怎么突然对我这样?我前不久才流掉了你的孩子,宫外孕的危险性医生跟你说得明明白白,我是死里逃生了一回,你对我稍微温和一点都不行?”
古怪的神色再度出现在他脸上,这回他没能把这句猜测咽回去:“谁知道你之前做过什么才弄出宫外孕来。”
许沁柔瞪大眼睛,手抓着桌角:“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张鹏在她进手术室后,跟自己玩得好的几个作者打听了一下术后调养事项,他们都比他年纪大,找过女友,有两个人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但他一说宫外孕,以及许沁柔的年龄(他按照她身份证的年龄报的),他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其中有人表示怀疑:“小姑娘中学时期是不是到处跟人乱搞啊?一般来说都是那啥太过火了才会得这种病吧,我有个高中女同学就是这样。”
她听了他的说法,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网络上那么多词条,宫外孕三个字输进去,基本的病理常识总是有的,搜一搜就知道这种想法多滑稽。完全是以偏概全。
“你就真的信他的?”她笑容扭曲。
“你说实话,在我之前到底有没有过经历。”张鹏不依不饶。
原身的黑暗记忆潮水般袭来,被一群小畜生压在墙上,刻骨的恨意让她瑟瑟发抖。
她好不容易才稳住声线:“张鹏,我们是时候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