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安排,徐小八不得不从,再说他也无处可去。这会儿回程公馆,程丽娜断然不给他好脸色,说不定还要撵他回许沁柔身边。
她订的餐馆是西餐厅,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自从跟了程大小姐,他西餐就没断过。许沁柔抱歉道:“这附近也没有京味的馆子,有也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不能让你吃这个。”
“不能?”他声音闷闷的,“当年我们吃路边摊次数还少吗?”
“现在不是当年了嘛。”她给他倒酒,“今非昔比。你跟程小姐这几年念过书吗?应该知道这个成语吧?”
“当然知道。”他将皮球抛回给她,“陆孝清待你如何?有给你请老师教你些其他东西么?”
“有啊,他对我真的不错,我能有今天全仰仗他砸钱捧。”她笑道,“学习当然也不能荒废,每天除了念中文,还要背英文单词,看英文报纸,我现在也是能读能写呢。写不了太长,到底比之前大有长进。将来就算不做明星,也有吃饭的本事。”
她给他多叫了一份牛排:“你在程家过得不好?怎么瘦成这样?赶紧多吃点。”
他是这段时间暴瘦的,具体原因只有他自己完全清楚。程大小姐表面美丽优雅,楚楚动人,晚上相处起来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吸人骨髓的货色。他在戏院丢人现眼,这事让程大小姐有两个礼拜都对他阴阳怪气,并且不少娱乐杂志报道了这件事,她似乎无意动用人脉把消息压下来。坍了一次台,口碑就很难再救回来,更别说他是靠着女人红起来的,街头巷尾闲话从来没少过。她要他在家好好休息,顺便剥夺了他的黄金时段。
事业不顺,晚上还要应付大小姐。不知道许沁柔究竟和她说了什么,她回来后就和葡萄较上劲了,一定要他倒挂金钩,当然嘴上说得好听,相信他的武功底子,尝试新奇的玩法有助于心情恢复云云。他不敢反抗金主,在她威逼利诱之下什么没尊严的动作都做了,疲软后支不住葡萄,葡萄落地摔碎,她就把他再强行扭硬,还顺带打他屁股以示惩罚。全套做下来,精力被榨得一干二净,不出半个月就形销骨立。也因此,他现在最讨厌的水果就是葡萄。
好在午餐餐桌上没再出现葡萄。葡萄酒就将就着喝了。餐桌上没聊几句天,还都是唇枪舌剑,说多了也没意思,两人风卷残云打扫战场,四十分钟不到许沁柔就叫服务生来买单。出了西餐厅,她拉着他去了城隍庙。
这边小吃摊不计其数,她一路买过来,梨糖膏、猪油松糕、鸽蛋圆子、水晶饺、五香豆……每一样都买两份,塞一份给他。她再也不和他合吃同一份东西了。徐小八只管接着,没什么胃口,到后来怀里几乎塞不下:“好啦别给我买了,你自己吃就好。”
“程小姐有带你来这边逛过吗?”她问。
“咱俩出来,干嘛老提她?”
“‘咱俩’?你和她才是一体的呀。”
“我说你是不是又想吵架?”徐小八无名火冒了出来。
“我就说句实话,就是吵架啦?徐老板心眼子真小。”许沁柔笑道,“喂,我真的只想问问,你别这么敏感啊。”
徐小八才不信她会这么纯良,但她语气又太真诚,他找不到反驳的点。“没有。”
“一直都是大饭店、舞场、戏园子?”许沁柔忽然同情他,“真单调。好玩的地方可多,你该多出来走走的。”
快要走到街道尽头时,她看到一个糖葫芦摊,是个老头在吆喝。徐小八看她开始摸钱包,大呼:“我真的拿不下了!”
“那你把其他吃的都扔了吧,现在才是大餐。”她把老头摊上所有糖葫芦全买了下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老头眼睛不好,望着她脸眼神是散的,但充满感激:“谢谢谢谢——”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许沁柔!”
她对粉丝笑了笑,将糖葫芦尽数塞给徐小八,拉着他走出这条街。好在遇到的粉丝都比较理智,没有堵路之类的过激举动。走到一条人相对少些的路上,徐小八感叹:“你才是大明星呢,跟你一比我算什么呀。”八壹中文網
他捧着一大把糖葫芦,跟姑娘捧玫瑰花似的,挡住大半边脸,许沁柔忍俊不禁:“放下来点,不然你要看不到路了。”
“这么多全买给我?我吃不完。”他企图把一半分给她,被她躲开。
“吃不完就慢慢吃,这些全归你。”她拦了一辆人力车,带他去码头边,那边可以坐游船游览黄浦江。
许沁柔的设想是坐在只能容纳他们两人加一个船夫的小船上,被拒绝得彻彻底底:“许小姐你不怕死我们还怕出人命呢,小命要紧啊。大船安全得多。”
于是她当即包了一艘大船,拉徐小八上甲板观望江景。他还傻兮兮地抱着糖葫芦,一串也没吃。
“怎么非得要坐船?还一定只有我们?”徐小八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问。
许沁柔似笑非笑:“你会游泳吗?”
他触电般地离开栏杆,退后少说三米远,警惕地看着她。
“这就吓着了?”她反倒随意地往栏杆上一靠,“放心,我也不会。拖着你一块儿下水就是一起死,大好前途不要了。我没这么蠢。”
她指了指糖葫芦:“要硬了,等下咬都咬不动。吃呀。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
他缄默不语。
“你记得吗,当年我们逛街,你还说和我一起来上海,发达之后专门开糖葫芦摊。是这么说的吧?”她轻声道,“你现在的确发达了,糖葫芦摊是开不起来的,有辱身份,但想吃多少吃多少,这总没问题。当时你也说过,开摊就是为了敞开吃。”
“别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想进船舱,被她拉回来,糖葫芦没拿好,掉了一地。
“听我说完,我们恐怕很难再有心平气和单独聊天的时候了。好歹一块儿长大的,搞成这样谁心里愿意?”她叹了口气,“你躲什么?怕我陷害你谋杀你?那都是电影。我承认我写剧情和演戏的时候真的恨你,恨不得一刀一刀宰了你,一枪毙了你我都觉得太轻了。”
她吸吸鼻子:“但真的和你出来,又觉得其实没那么严重,你看今天我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和你心平气和说话的。对你我狠不下心。”
他们到底共同相处了多年,虽称不上团结一心,毕竟共有了许多细节和秘密。徐小八一颗心麻木了大半,听到她的窝心话,一瞬间也有些心酸眼热。
“你还救过呢,我记得,当年我在天桥下弹琴唱歌,有小混混来骚扰,是你帮我打跑他们。”她一桩桩数过来,“你还送给我一盒雪花膏,量挺足的,我到现在都没用完,已经过期了。”
“小九。”他打断她,“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是男女那种喜欢。”她也没让他一气说下去,“但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为何事到临头又反悔?我上回在戏院后台找你要债,其实也没想真的要回什么,真算起来这也不是我自己的财产,全是从姓刘的那里搜刮来的。我就是不甘心,一定要从和你嘴巴里听到答案。为什么?你就真的这么胆小?”
她紧紧盯着他,要他亲口承认。
他思绪被带回那个夜晚,犹犹豫豫道:“出发前一天晚上,我去见了你娘。”
许沁柔对此不知情,惊讶道:“见她?她和你说了什么?”
“说——”他不敢看她眼睛,“说你一定要拉着我一起离开北平,只是为了抓个垫背的。”
许沁柔让他去药房抓那些药的动机再明显不过。谋杀司令,畏罪潜逃,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一旦被抓住一定是杀头的下场,没有丝毫通融余地。两个人一块儿也好壮胆,万一真相败露被逮,黄泉路也有人作伴。
他依然记得红玉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顶着那张可怖的脸,不疾不徐地解剖许沁柔心思时的淡漠神情。
“你信了,是吗?”她感觉自己有点收不住表情,“我在你心里确确实实是这样的人?”
然而质问他时,她心里也有个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江上的大风掩盖过去,不仔细听是绝对会忽略掉的。
她是。
冒险去戏院找到谈及此事时,她知道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当时还考虑到,有个男人在身边,来上海打拼也容易些,至少不会因为孤身一人被欺负得太惨。
她的动机从来都不纯粹。
他再次道歉:“我对不住你。”
“好了别说了。”这回换她受不了了,“到此为止,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吧,我拍了这么一部电影来恶心你,也报复够了。往后我不指望我们成为朋友,但别成为仇人吧,我们本来也没有家了,再多树个敌人,日子未免太难过。”
“嗯。”他点头。
糖葫芦在甲板上乱滚,许沁柔把它们踢到角落:“等会儿船靠岸了找人来收拾。下了船我再买几串。”
徐小八想到什么:“你有托陆孝清查过姓刘的那件事的后续吗?”
她摇头:“我和他还没熟悉到能说这些的地步。怎么,你查过?”
“我让程丽娜派人了解过北平的情况,据说警局随便找了个人来顶罪枪毙就完事了。”
“那个冤大头是谁?”许沁柔有点过意不去。
“不知道。”
“你把我们之前那些事都说给程丽娜了?”
“只拜托她查这个,原因她也没问。”他摊手,“至于心里怎么猜的,我看不出来。”
他安慰她:“都过去了,查不到我们头上来的。”
她敷衍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们从来也不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