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剧本快要拍完时，编剧问许沁柔第二个本子准备几时开拍。她想了想，决定暂时先扣下来，等手头这部电影正式上映，她处理完其他事情后，再来专心对付第二个。
詹志高凑上来：“不如第二部电影还请我做男主角呗？”
“那不成，你的演技撑不住。”许沁柔笑着回绝他，“下回我弄个不那么高难度的本子再来找你。”
詹志高对她高潮部分的表演依然心有余悸：“你真是这块料子，拍算总账那一段，要不是枪是假的，你肯定对我来真格的。我当时就觉得你想把我千刀万剐，撕下来的肉烤来吃。”
“没这么恐怖吧。”她不想再和他聊拍电影的过程了，“哎，合作这么久，我也没说问一句，你是哪个公司的？上回导演跟我说了一声，我给忘了。”
他说了一个名字，许沁柔听过，这是一个丧偶的豪门阔太投资的。那阔太太六十多了，精力却异常旺盛，对年轻清秀的男孩和青年恨不得一网打尽。
她再看看詹志高的黑眼圈，便生起了一丝同情。
再想想，程丽娜家里好像也有娱乐公司，只是她主要心思不放在这里，更乐意捧戏子。想到眼前如此俊秀的男明星晚上是怎么被老妖婆操纵摆弄的，她就有种暴殄天物的痛惜：“这家我知道，是舍得砸资源给艺人，但压榨起来也不手软。你的演技和唱歌水平再磨一磨，可以考虑跳槽呀，去一个不这么急着出作品，愿意慢慢培养你的公司。”
“想走也不能这么快，我签了十年的合约呢。”詹志高神色黯然。青春中最美好的十年。
“只要有下家愿意帮你付违约金，所有事都不叫事。”许沁柔涌起恶意，撺掇他，“你去看过我上回和你说过的那个武生没？他家的老板就好得多了，对艺人体贴得不行，资源也少不了。碰巧我和他老板还能说得上两句话，回头帮你问问。”
詹志高对她的好意只是点头。
她这才想起来，按名气，眼前的男明星比自己高太多了。自己刚刚这番表现真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味，于是闭嘴了。这时陆孝清经过走廊，怀中搂着一个年轻姑娘，见到他们，随口寒暄：“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她顺手捞过詹志高的手臂，一副亲密模样：“对戏呢。”
“哦，这么认真。”他语调平直，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许沁柔感觉到詹志高胳膊硬邦邦的不太自然，似乎对这个动作特别别扭。她松开他，准备奔赴戏院，临告别前不忘叮嘱：“我说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吧，你值得更好的。”
这段时间拍戏投入十二分精力，她好久不来戏院了。一看水牌，晚上的黄金时段竟然挂的不是徐小八的艺名。
她眼皮一跳，喜上心头。程丽娜果然不会轻易原谅他。
照例买了贵宾席的票。程大小姐依然坐在她身边，这回筐子里的水果换成了樱桃：“有阵子不见你了。我看到海报，许小姐拍了新电影？”
“试试水而已，肯定漏洞百出，程小姐要是去看了可别当面嘲笑我，心里说两句就得了。”许沁柔笑道。
“你过于自谦了。”她把樱桃筐递给许沁柔，“我觉得你演技不会差，你有灵气。信我眼光么？”
“程小姐谬赞。”客套话说完，她切入正题，“徐老板呢？今天没在水牌上看到他。程小姐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吧？临场发挥谁都有失误的时候啊。”
“你看你，当初我维护他，你气得脸上都冒烟，现在反而自己为他辩护了？”程丽娜笑道，“没，我哪能为难他呢，不过是他心情不好，我心疼他呀，就不想他晚上出来唱了，先休息个把月，调养好了再说。你是不知道，当年他来上海和我碰上时，嗓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挑不出任何毛病，坏的时候就哑了，完全没声。找医生上门诊断，说是受情绪波动影响特别大，娇贵着呢。”
许沁柔想起来，当年在北平准备逃跑时，他嗓子的确不好，被李五爷三番五次地嫌弃。如今挣扎出来，又被摁回去了。真是没个定数。
今晚的戏并无特别之处，新来的武生表现中规中矩，有点配不上黄金档位。中场休息时，程丽娜要走，约着许沁柔一块儿：“咱们去跳舞吧？”
她应承下来，坐上程丽娜的黑色轿车。到了舞场程丽娜也不急着找舞伴，就和她坐在卡座上闲聊。她问许沁柔：“之前来不及问，今晚时间多，我就冒昧打听一下，你说钰笙欠着你钱不还，前因后果是怎么回事啊？许小姐别误会，我绝没有怀疑或指责你的意思，就想搞明白个中缘由，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事，那我今天就替他把这笔钱补偿给你。”
“我就说程小姐是个好老板。”许沁柔笑道，“这事儿说来也简单，不过我心里总有个疙瘩，不太好开口。毕竟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说给你听要你帮他擦屁股，我还过意不去呢。这样吧程小姐，正好我的新电影马上要上映，剪彩仪式都办过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去电影院看一次，你是个聪明人，看完了准保什么都猜到了。”
“这电影玄机还这么深哪。”程丽娜为她倒了一杯酒，“行，我一定去！”
侍应生拿来一份水果拼盘，程丽娜叉起一颗葡萄，思绪又飘走了：“钰笙这人也是怪，什么水果都吃，就是不吃葡萄。”
“这就矫情了，我都吃得好好的，没道理他对葡萄这么恶心。”许沁柔说着就学程丽娜，往嘴里放葡萄，“你强迫过他吗？”
“当然，不过看他吃得太痛苦，我也不好老是强迫。”程丽娜来了兴趣，“你们之前还和葡萄有什么渊源？”
“这是我的秘密，程小姐别想从我嘴里抠出来。”许沁柔笑道，“你去问他吧，有朝一日没准能撬开他嘴巴。”
“你秘密可真不少。”程丽娜吃一口葡萄，喝一口葡萄酒，“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你们以前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穷人家出身，卖艺跑江湖，能怎么过？”许沁柔耸耸肩，“你若是想知道更多他的爱好，我倒是能告诉你。他喜欢吃糖葫芦，爱得不行，当年还说要在上海开糖葫芦摊。”
“真的？”程丽娜笑靥如花。
“骗你干嘛，你回头买给他看看。”她存心想整治他，“其实要说到葡萄，我也有些办法。他不吃没关系，你爱吃呀，你可以让他喂你吃。不过怎么个喂法，就有点讲究。”
她示意程丽娜靠近些，咬起耳朵来：“程小姐是文化人，应该读过《金瓶梅》吧？西门庆和潘金莲怎么玩的，你们就怎么玩。”
程丽娜反应很快：“我做不来那种动作，难度太大了。”
“都说了是他喂你不是你喂他，你倒挂做什么？”许沁柔给她出主意，“他武功好，这点动作难不倒他，你让他倒挂下来，顶着葡萄，还不能弄破了——”
程大小姐眼神在她脸上逡巡良久：“我是看出来了，你真的恨他。”
“方法我都说了，程小姐有没有兴趣做我是管不着了。”许沁柔笑着与她碰杯，“对了，你还会看他看得那么紧吗？我想挑个时间约他出来看我的电影，程小姐可否愿意放人？”
“随便约，我不限制这些的。”
“对了，程小姐家里也有娱乐公司吧？我想向你推荐一个人。”她报出詹志高的大名，“这次跟他搭戏，我感觉这是块好料，想你把他挖过去。”
程丽娜大笑：“许小姐真敬业，无时无刻不忘了宣传电影。”
电影于半个月后上映，公司做足了宣传活动，再加上两位主演的名气，电影院爆满。曲折离奇的剧情出乎意料地受到观众欢迎，大家都痴迷于大仇得报的瞬间迸发出的快意，对女主后来的命运便并不那么关心了，反正性格如此强悍的女人到哪都不用担心爬不起来。
票房大卖已是毋庸置疑的事。许沁柔数着上映的期限，在最后一天人已经不太多的时候，往程公馆寄了一份邀请函给徐小八。就算他想逃避，她也有把握程丽娜会把他撵出来，程大小姐现在的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了，除了玩弄，就没想再分给他什么油水。她进太平戏院好几次都没看到他上场。
在电影院门口等了几分钟，到了约定时间，果然见到程家的轿车。程丽娜挽着徐小八的手臂下来，将他往许沁柔这边轻轻推了推：“好啦，就送你到这，你今天和许小姐好好叙叙旧。”
太久不曾和这个人单独面对面，许沁柔看着这个陪自己长大的男孩，陡然生出一股陌生感。他全然不似他们在上海初见时那般丰神俊朗，瘦了很多，脸颊凹陷，眼里光彩黯淡，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程丽娜临上车前对他们飞吻：“吃好玩好！还有许小姐放心，我这些天看着他呢，他没机会偷跑出去看电影！连简介都看不成！”
“你们什么时候一个鼻孔出气了？”徐小八嘟哝一声。
许沁柔本想损他两句，他这句调侃把她话堵回去了。这会儿她并没感觉到自己对他有多深的仇恨，倒真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随意：“进去吧，快要开场了。”
进了影院徐小八发现里面除了他们两个，其他座位空无一人。“你包场了？”
许沁柔拉着他挑了个视野最好的位子：“请你的么，当然要够排场。”
影院老板按照她吩咐，拿来一筐新鲜葡萄。徐小八厌恶地别过脸。
她不强迫他，自己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在开场前的两分钟内干掉一半，片头曲响起时就停手，将筐子塞给他。
他接过来放在一边，眼睛盯着大荧幕，怎样也没法将荧幕上风华绝代的女主角和旁边的女人联系起来。在他心中，他们的童年好像还没有过去很久。来到上海后，北平发生的很多事情他不愿再去回忆，慢慢地淡化了不少，想起来最多的部分还是他们跟着徐师父时晚上窝在同一个隔板间里聊天。那之后的岁月一团乱麻，他解不开，索性不管它。八壹中文網
却不料她挖出他最不能直视的那部分，堂而皇之地拍出来任人观赏。她在亲手解剖他。
看到小混混男主角看中富家女的条件，和女主角瞎编谎话要她今晚早点睡时，徐小八深深地低头。他见不得男主角那副虚情假意的面孔，扮演者的模样越英俊，他越想挑破大荧幕，进去把那张脸撕个稀巴烂。
头刚一垂下，就被边上的许沁柔伸手大力抬起来，捏得他下巴酸痛，连带牙龈也隐隐作痛。
他用下巴和脑袋与她的手指手腕角力，但她力道大得出奇，硬是不让他分毫。影片余下的时间，她保持这个动作，逼迫他昂头睁眼，要是看到有闭眼的迹象，就用手指扒拉他眼皮子。
“你有完没完？！”电影快要完结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叫。
正巧对上荧幕上女主角骇人的脸。她举枪对着被绑严实的卖国贼负心汉，将他罪行一桩桩数过去，眼中的坚冰磨得锐利之极，锋芒毕露，捅得他千疮百孔。
他的抱怨如数咽回肚里，噤声了。
许沁柔在枪响时放下手。他惊魂未定，喘过气来后质问她：“怎么不继续了？”
“手酸啊。”她若无其事，指了指筐子，“葡萄还要吗？不要就给我。”
他一腔怒火被憋在胸中无从发泄，偏偏许沁柔越发和颜悦色，片尾曲响起时她约他：“我订好座位了，等下我们去餐厅吃饭，下午再去城隍庙逛逛。来这儿这么久，我们从来没一起逛过，挺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