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夜色如水，山风沁骨凉，这一夜裴照月睡得并不好，待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主儿，快些起来洗漱，御医在外面候了半晌了，”子苓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顿时露出喜色来，赶紧去取衣裳将裴照月裹住，又转身朝门口候着打瞌睡的白苓扬声招呼：“小蹄子还打瞌睡，主子都醒了，赶紧去打水来。”
门口的白苓打了个激灵，一边扬声应和，一边转身往外跑。裴照月在子苓的伺候下，迷迷糊糊换上了衣裳，被扶着在梳妆台前坐下，青铜镜子中，一张模模糊糊的人影，映的有些扭扭曲曲。“你方才说什么？御医在外面候着？候着做甚？”
裴照月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托腮望着镜子发呆。子苓拿着象牙梳给她梳理青丝长发，听她追问，便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子你是不晓得，咱们主殿的那位昨夜受了风寒，陛下今日特意让御医挨个给后妃们看诊，这不轮到咱们了，主子你一直未起，奴婢只好请御医在外候着。”
裴照月闻言皱了皱眉，扭头疑惑看向子苓，“德妃娘娘身体抱恙了？”
子苓放下梳子，心中虽然奇怪裴照月为何如此反应，却也只道：“德妃娘娘身体向来不太好，昨夜里殿里的丫鬟粗心大意，忘了禁闭门窗，这才让山风透了进来。”
裴照月心中没来由慌了一下，回想起昨夜德妃面色连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一早又突然病倒，即便身体羸弱，也不会病的如此之快。“主子你莫急，方才奴婢向御医询问了德妃娘娘的病情，御医说并无大碍，不过寻常风寒，德妃娘娘身边的玉蓉姑姑，已经去小厨房播完了，陛下也特意留在芍药阁中陪着德妃娘娘。”
子苓很清楚裴照月同德妃娘娘之间的关系，临出府时，老太太还特地嘱咐她们在宫中谨慎小心，万不得已，便去寻德妃求援，后来又告诉她们自己同德妃是同族姐妹。裴照月如此担心，她只当是族人后辈对长辈病情的关心。裴照月却怔了一下，不再多言，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莫名其妙有种不好的预感，德妃突如其来病倒，似乎并不寻常。“白苓，去请御医进来，”子苓迅速给裴照月梳妆打扮整齐，这才招呼白苓去唤门外候了半个时辰的御医。这次跟随栗山行的御医，是个刚刚被御医院召进来的新人，初来乍到，他战战兢兢在门外候了良久，听见召见，他忙提着药箱，低头迈进殿门。“臣薛子涛，参加裴宝林，”薛子涛被领到殿内，入眼只看见一双绣着百叶莲的粉色缎面的绣花鞋，他不敢乱看，赶紧对着那双鞋的主人附身拜下。子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拜错了，你右手边才是我们主子裴宝林。”
裴照月托腮看着薛子涛像只蒙头乱撞的苍蝇，对着子苓拜下去，忍不住莞尔，“薛御医你莫紧张，我又不吃人。”
薛子涛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个模样俊秀的女子，穿着打扮都是丫鬟的样子，他下意识朝右手边看去，无意中对上裴照月善意的笑容。薛子涛心中大惊，来不及仔细去打量女子模样，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却温柔的笑容，他不知为何突然更加紧张起来。“臣……臣不识……宝林，还望……宝林莫要怪罪，”薛子涛忙朝右侧一拜，紧张地结巴起来。裴照月看着薛子涛一脸傻气，只觉得这人太有趣了，忙说：“薛御医莫紧张，我也没什么病，只烦请你给我把个脉，免得让陛下担心就成。”
薛子涛心中翻涌的躁动，像是铺天盖地的潮水，快要将他吞噬，可裴照月带着笑的语气，像是春日里舒畅的清风，刹那间拂去他心头的焦虑不安。“主儿，还请伸出你的手，容下官把把脉，”薛子涛忽然平静了下来，将药箱放在桌上，拖了一张椅子坐下，犹豫着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向裴照月。裴照月见薛子涛一扫方才的紧张，他本就长得俊朗非凡，此刻去了方才紧张忐忑之色，对上她的眸光里略微有些羞涩不自然。“子苓，给薛御医倒杯茶来，”裴照月见薛子涛面带羞涩，目光飘忽，心中只觉得好笑，看他模样都有二十五六了，怎么一副小女儿姿态，莫非自己模样美到见一个迷倒一个？裴照月被自己心里的念头逗笑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眸时，却撞上薛子涛眼中的惊艳之色，她心中咯噔一响，心说不会真是被自己说中了吧？“薛御医，我身体可有恙否？”
裴照月察觉了薛子涛不安的缘由，忽然也有些不自在，见子苓给自己递来一杯热茶，她忙别过头装作不经意喝茶的样子。薛子涛被裴照月的问的愣了一下，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忙要起身，谁知道落脚时，不小心勾住了脚凳，仰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顺势带翻了凳子，顿时一地狼藉。“主儿，臣下并非有意，还请主儿饶命，”薛子涛神色一变，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对着裴照月重重磕了一个头。裴照月向来不喜欢男人动不动就磕头，膝盖太软了，性格也粘糊，大约是猜到了薛子涛的心思，她原本对薛子涛的印象一下跌到谷底，顿时对此人不再喜欢。“若是我脉象无异，便不再麻烦御医，子苓，送御医出去，”裴照月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薛子涛，抖了抖了裙摆，起身走进内室。子苓见裴照月下来逐客令，只当这御医没有尺度，在主子面前频频失礼，惹了主子嫌，面色便也不好看起来，拢袖乜了一眼地上跪着薛子涛。“薛御医，请吧！”
薛子涛惹了裴照月不快，心中懊恼自己频频失礼，在她心底必然落了不好的印象，他一边自责，一边起身提起药箱，转身时眸光偷偷往内室偷瞄一眼，只可惜什么也没瞧着。子苓将薛子涛送出门去，再折回来时，撞见换了一身素雅衣衫的裴照月，禁不住询问：“主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裴照月拢了拢衣领，头也不抬，“去芍药阁，去给德妃娘娘请安。”
子苓不解，“德妃娘娘身边不便，陛下特意下令各位主子不必去看望，以免沾染了风寒，主儿，你还要去吗？”
裴照月心里隐约不安，德妃病倒一事太过蹊跷，她必须亲自去一趟。“我临出门时，老太太特意交代进宫后，要将德妃娘娘视为长辈，同她一般，我不仅是陛下的后妃，也是德妃娘娘族人，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看望她。”
子苓见状，也不再劝阻，只转身去取了轻薄的披风，将她裹着，这才扶着她出了门去。芍药阁离裴照月的揽月阁并不远，半盏茶不到，她便来到芍药阁前，守门的是李全身边的大徒弟宜信。“先生，不知德妃娘娘喝了药后，可好了一些？”
子苓主动同宜信搭话。宜信不识子苓，便装着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瞧见，子苓见状有些气闷，裴照月忙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莫要急躁。“这位是宜信先生吧？我是新进宫的裴宝林，还未进宫时，家中有一位老祖母，乃是琅琊王氏，同德妃一族所出，今日听闻德妃娘娘受了风寒，特地前来探病，”裴照月从袖里摸出一块银块，顺势塞进宜信手中，面色笑意盈盈，说着。宜信对这些低品阶的妃嫔，并不大看中，这些妃嫔进宫后一个月未得陛下召见，那此后多半都是偏安一隅，直至终老。此刻见裴照月如此上道，僵硬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低头扫了一眼袖子里的银块，又想起师父李全曾提起的一个入宫新人，似乎就是个姓裴的宝林。于是宜信也不再装模作样，一改方才死鱼眼的模样，殷勤地同她作揖，“陛下下了令，不准旁人进去，这……奴才也做不了主。”
裴照月早就料到宜信会这般说，于是仍然笑着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但烦请先生再去通报一下。”
宜信本不想继续劝阻，可皇帝下了令，他又不能为了一块银子把人放进去，况且陛下此时在里面正同德妃鹣鲽情深，正是郎情妾意的时候，他哪里有胆子进去禀告。裴照月见宜信面有迟疑之色，正想尝试着继续说服他，却见门内突然传出秦铮吼声。“传御医，快传御医！”
宜信是门外几人中最先回过神的人，他急忙隔着禁闭殿门高声回应，“奴才领命，这就去寻御医来。”
裴照月看着宜信像只兔子一下子窜出去老远，很快不见人影，她回身时，对上另一个在原地犹豫不决的内监，不等他上来阻拦，“嘎吱”一声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