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章 日记(1 / 1)

“您认为方灵是自杀还是被害?”

吴虞终于抛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这是你们警方的问题,”方父有条不紊的回答。吴虞皱了皱眉,话锋一转:“您今年已经59岁了,也就是43岁才有的方灵这个独生女,能谈谈为什么这么晚才有孩子吗?”

“我喜欢独来独往,对结婚生子这种事情不太上心,媒人介绍我了方灵的母亲,我觉得性格很合得来,”方父表情开启了一种公式化陈述模式,话语却意外地脱离了公式化,“可能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以致于我现在孤家寡人了。”

“就案件的疑点来说,我希望您同意我们解剖方灵的尸体,查清方灵的死因。”

吴虞扔出了炸弹。“不可能!”

方父一改不急不慢的脾气,用尽力气剧烈的拍打了一下实木茶几,“我不会同意你们解剖灵儿的!”

“方灵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吴虞针锋相对,“一星期前的案件报道,你应该看到了吧,方灵的同学张硕死了,他的父母同意了解剖!据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和张硕的父母有往来吧?你就不对这一切感到疑虑吗?”

方父愤怒地瞪着吴虞,并未作答。“别提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在你的观点和民族风俗面前,你先是一个父亲!”

吴虞也学着方父,重重的拍了一下实木茶几。煮茶器终于停止了嗡嗡声,寂静下来,茶壶冒出的白色蒸汽满溢茶香。方父陷入了沉默,吴虞有些不忍打断这种反思式的沉默。“什么?吴头儿厉害啊!”

小陈一边接办公室的电话,一边继续敲报告,忙的不亦乐乎,“好嘞好嘞,我这就去报告副局,行行行,你先忙你先忙,传真过来我就去让副局签字。”

仅剩几个正在搞文案工作的警员都被小陈喜气洋洋的语气打断了思路。“吴头儿咋了?”

有好事者在小陈挂断电话后马上问。“吴头儿拿到死者方灵家属的解剖同意书了!”

小陈热情洋溢的回答道。与此同时吱拉吱拉的传真机开始运作,一封热乎乎的确认书底下,签着方父郑重其事的姓名。孙连诚对于小张激动地推开门递进来的解剖同意书,诧异之余也觉得意料之中。刘晓莉此刻正在法医办公室收拾东西,今天晚上有人约她喝酒,这让她心情愉悦到极点,甚至在外人看起来阴森森的法医办公室哼着歌。“小莉啊,”孙连诚打破了刘晓莉的自我陶醉,敲了敲敞开的办公室门,“今天送来的死者的家属同意解剖了,加个班吧。”

刘晓莉闻言,收拾东西的动作原地僵住,也不管是孙连诚是个副局长,不耐烦的皱眉,刚要嚷嚷着抗议,却听孙连诚补了一句“吴虞请求的”。刘晓莉怔了半分钟,孙连诚把同意书放在桌子上挥袖离去。刘晓莉犹豫的拿起解剖同意书,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吴虞辞别了方父,从方灵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见昏,夕阳把京南市的初秋傍晚染上一片红黄。落叶已经不知道是否是被保安略略清扫了,吴虞的脚步并未激起什么声波,零零散散的居民楼灯光让吴虞的身形显得有些落寞。吴虞合着晚风,理了理黑色呢子风衣的领子,竖起来的领子让他严峻的表情显得更加冷冽,他的目光却是坚定而深邃的。驱车返回警局的路上,再次路过玄武湖,吴虞若有所思的下了车。傍晚玄武湖公园周围以及内部都早早的亮了灯,有情侣或者散步的人星罗棋布的分散开来。吴虞注意到共享单车在门口只草草的停了三四辆。这些公园里的人,大多都是附近的居民。吴虞想起张硕死亡的那天晚上的公园监控,深夜玄武湖公园的门口停着一辆共享单车,京南市的共享单车制度并不同于其他城市——为了城市秩序与美化建设,京南市的共享单车是由政府统一投资与规划的,每条街道放置的共享单车都有不同的颜色。这些刷着红色油漆的共享单车,是专属于玄武湖公园周围这几条道路放置的。吴虞猛然想起他们遗漏了什么。关于那声尖叫——为什么他们警方一致认为这是张硕发出来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因为监控的调取时间范围一直局限在了张硕死亡时间段。吴虞连忙找出方父的联系方式,迫不及待的拨通电话,“9月12号晚上,方灵去哪了?”

“当天方灵发烧了,我向老师请了假,她没去学校。晚上附近的医学院有讲座,我受邀去了讲座,并不知道方灵的活动。”

“讲座结束是几点?你回家时候方灵在家吗?”

“讲座的主办方考虑到我行动不便,给我安排了学校内部住宿,当晚我没有回家。”

“谢谢。”

吴虞挂了电话。吴虞风风火火的推开办公室的门,直接打开电脑调取12号的监控,时间查询范围拉到傍晚五点。12号的玄武湖公园和今天没什么两样,各色各样的人三三两两的进出公园,门口共享单车的数量在吴虞的注视下不断地处于增加和减少之中。终于吴虞看到了方灵的身影。吴虞减慢了播放速度,监控里的方灵似乎真的像是发烧了,推着共享单车停下之后,她还虚弱的蹲在了地上停顿了几分钟,期间有行人路过,有人似乎关心这个女孩的情况,但都被方灵摇头拒绝了。吴虞看了看时间,这是12号下午6:32分。方灵冒着身体的不适,傍晚来玄武湖公园散步?这显然不符合常理。方灵稍作休息后,缓缓的站起身来,走进了玄武湖公园的大门。公园内部的不小,调取的监控也没发现方灵的具体路线,只在公厕门口曾捕捉到方灵的痕迹。那么从下午六点半,到张硕放学行至玄武湖公园的9—10点,这三四个小时之内,没有再发现方灵的踪迹,甚至不知道方灵什么时候离开了公园。赵瑞泽还在班上上晚自习,垂头丧气的趴在桌子上盯着课本发呆。班主任齐老师看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张硕的事情对这个孩子的影响不小,频繁地问话让赵瑞泽更加焦虑了。所以当吴虞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齐老师瞥见了吴虞,连忙站起身来走出教室,生怕惊动了学生们。“齐老师,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

吴虞表达了一点真诚的歉意。“哪里的话,配合警察工作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齐老师礼貌地寒暄,“吴警官来又是找赵瑞泽吗?”

吴虞不可置否,“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方灵在张硕死的那一天是不是请假了?”

齐老师脸色一黯,几天内班上的孩子有两个失去生命,这让她十分难过,不仅仅出于教师对学生的责任感。“是的,那一天方灵的父亲说她发烧了,虽然是临近期中考试,但听说高烧不退。”

“去叫赵瑞泽吧,齐老师。”

吴虞无奈地象征性安慰这个伤神的班主任,“一直打扰这个孩子,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齐老师勉强点点头表示了理解,在吴虞的注视下,齐老师轻手轻脚的走到赵瑞泽的座位上,与他耳语了一阵。赵瑞泽出来的时候仍旧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想喝点什么?现在是八点半,等九点放学我送你回家。”

吴虞一边漫不经心的翻这家学校附近的水吧的菜单一边说,“放心,我开的是我自己的车,不是警车。”

赵瑞泽无精打采的指了指西瓜汁这一栏,心不在焉。“方灵她……”赵瑞泽想到了什么,强打起精神问道。吴虞摆摆手打断了赵瑞泽,“方灵的案子现在还不能透露,不过我有些关于她的而不是张硕的话想问你。”

“案子?”

赵瑞泽诧异道,“方灵不是自杀的吗?我们学校的普法教育课说,自杀不立案啊。”

吴虞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方灵是自杀?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这么说……”赵瑞泽迟疑的回答道,“方灵平时就经常说自己想死,还整天研究自杀方式,最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她曾经说最喜欢的书是《完全自杀手册》……”“那是本什么书?”

“我在网上搜过,是一个外国人写的,里面分析了很多种自杀方式和这些方式的优点和缺点……”赵瑞泽心情看起来蓦地更加沉重了,“我也很喜欢方灵,我真的不能理解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整天把自杀挂在嘴上,甚至有点魔怔。她爸那么有钱,她学习也不差,有什么理由整天向往自杀啊……”“你们班主任齐老师知道方灵的自杀倾向吗?”

“知道啊,这事全班都知道,方灵曾经在课间时候用美术刀割腕——不过那是今年3月份刚放完寒假的事情了,齐老师对方灵很关心,后来方灵就没再这样过了。”

赵瑞泽说着说着,在灯光下竟然有点泛泪光。“也就是说,你和张硕都知道方灵有自杀倾向,那么为什么还喜欢方灵?”

“方灵好看啊!而且……而且她和其他班上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知道的东西很多,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不……不傻!她很聪明!”

赵瑞泽支支吾吾道。吴虞习惯性摸着下巴沉思,两杯西瓜汁被服务员轻轻的放在桌子上。“不过……张硕后来把方灵的那本《完全自杀手册》抢去了……”赵瑞泽想了想补充道。“张硕也有自杀倾向?”

“不不不,”赵瑞泽猛烈摇头,“我觉得张硕这个人有暴力倾向,对死亡的观念有点和常人不一样,我时常担心方灵真的自杀,但张硕好像很希望方灵自杀。”

吴虞觉得这条新发现有点意思,也有点新奇,自杀居然成了这三个人串联在一起的线。赵瑞泽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传来悦耳的铃声,居然是倪悦最喜欢的歌手彭佳慧的歌曲和弦。赵瑞泽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不假思索的挂断了,旋即对吴虞解释:“我妈打来的,自从张硕这事之后,我妈就让齐老师一旦有警察来找我问话就通知她。我妈老觉得这样会耽误我学习,虽然我平时学习也没好到哪去。”

“你的手机挂坠挺好看的,是什么?”

吴虞的关切点似乎永远是偏离的。这是一个看起来是铁质的挂坠,是一团火焰的样子,周身红色,与其说是个挂坠,不如说更像个图腾一样的东西,出现在高科技手机的附属品这个位置,有点不合时宜。赵瑞泽表情一僵,不自然的快速将手机塞回口袋,生怕吴虞抢他的手机挂坠一样,“没什么,小玩意儿而已。”

刑警的直觉让吴虞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有点诡异的挂坠的样子,这或许是个突破口,而且,吴虞觉得这个挂坠的图案相当眼熟。“你和方灵,还有张硕,都不觉得自杀是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吗?我感觉你的言语间并不谴责方灵这种自杀倾向?”

吴虞有点难以理解,这种不珍惜自己生命的行为怎么会堂而皇之的侵染初中生。“为什么要谴责?谁都会死的,生老死寂灭,洒然一捧土。”

赵瑞泽好奇地问,“我不希望方灵自杀,是因为舍不得她……”吴虞瞳孔猛地一缩,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十六岁少年居然说出了“生老死寂灭,飒然一捧土”这句话,这正是下午方灵家中方父说过的话。当时吴虞还因为这句话心中暗叹过知识分子何以冷血。这不是一个初中生该说的话,吴虞在心里盖棺定论。吴虞觉得自己有必要结束问话了,这对自己的三观也是一种挑战,生命可贵的理念完全没有碰到这个少年的辞典。吴虞掏出皮夹子结账,他看到了方父给自己的方灵日记账号,这可能有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一个多星期以来,自己和警方同事的视线一直聚焦在死因和监控以及现场分析,对于内在的这种线索串联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这次问话前,吴虞天真的以为,这是一群无忧无虑的珍爱生命的初中生孩子。把赵瑞泽送到家门口的时候,赵瑞泽心情看起来好了很多,似乎是这次温和的谈话地点让他对冷冰冰的警察有所改观。“警察叔叔再见!”

赵瑞泽挥挥手上了楼。吴虞匆忙驱车回家取了笔记本电脑,然后在楼下叫了一份盖饭外带,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赶。护士早就例行完了公事,看到吴虞匆忙的出现在医院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点头打了个招呼,示意今天没什么异常情况。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运作的细微声音。吴虞轻手轻脚的坐在病床前,把盖饭放在一边,先点亮床头灯,把脑子中纷杂的想法赶到角落,轻轻地给倪悦念报纸。今天的报纸刊登了一篇小小的散文诗,居然是席慕蓉的,也是倪悦最喜欢的诗人。“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句句戳心,吴虞的眼眶又泛了红。“不过,你放心,”吴虞平复了下情绪,柔声说道,又似是自言自语,“我有种预感,这两个奇怪的案子,会让我得到很多答案。”

轻轻地念完了报纸,吴虞像往常一样开始吃饭,自从倪悦不能做饭开始,吴虞忙碌的时候总是去这家饭店叫一份盖饭。一边潦草的扒饭一边启动了笔记本,一个星期没启动的笔记本的噪音有点大,这让吴虞不悦地皱了皱眉,端着笔记本离倪悦的病床远了几分。方父给的账号是一个日记网页的,输入网址按下回车,蹦出来的一个缺乏色彩美感的网页让吴虞有些不舒服——这个网站的基调与装饰都采用了黑白灰的硬线条,没有舒缓的余地,冷冰冰的。这个网站从前在宽带速度不高的时候流行过一阵子,彼时吴虞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这勾起了吴虞又一阵回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网站居然还有人在维护,似乎完全没有被琳琅的当代花里胡哨社交影响到。输入方灵的账号,跳出来一个个人中心,个人中心的名字叫做“生亦何苦,死亦何惧”,个人中心的头像是方灵的自拍,她留在照片上的样子实在不像个16岁的花季少女,过于阴暗的表情,垮下的嘴角,彰显着照片上的人并不是个乐观派。最新一篇日记是三天前,也就是写完最后一篇日记的48小时,方灵停止了生命进程。方灵的日记的标题都是单字的,例如这最后一篇日记叫做“空”。吴虞定了定心神,打开了最后一篇日记。“ZS死了,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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