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十五分，田震像往常一样离开教室。虽然已经是三月，气温还是很低，他把下巴埋进围巾里迈步向前。走上大路前，他刻意先瞥了一眼停车场，那里散乱地停着几辆车，但没有他要找的共享汽车。再往前走个一百米，就来到大马路，是学院路。往左是朝鼓楼区的路线，往右是条死胡同。田震走向右边，那里零散开着几家小食店，各式各样的招牌立在路边，隔很远便能看见。他的目光并不挪动，只盯着居中一家快餐店的招牌，红底白字，写满了小字，大多是菜品的名称，也有一小部分小孩子的涂鸦。田震推门而入，暖气顿时将他包裹住，他这才将下巴从围巾里抬出，用手扶一下眼镜，刚要开口，却皱起眉头来。柜台后站着的人并不是他想见到的，犹豫了一下，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他停了下来，嘴角有了一丝笑意，而后转过身，用手指着“卤肉饭”的图片，说：“要一份这个。”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田震，不过只是心里一闪的念头，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卤肉饭，每一次都点这个，不会吃腻吗？她在心里问。收了钱，将单子交给后厨，再带着笑意找零，眼睛自始至终也没有看田震一眼。张明子在这家快餐店已经工作了两年，之前是在一家酒吧担任收银，之所以离职，是因为酒吧的老板对她起了色心。她并不是不想接受这种来得太容易的喜欢，接受之后可以不用再工作，也不用再看人脸色，奔波于这个城市。可当老板在聚餐时公然表达爱意，她却拒绝了，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她自己。最终，她没办法面对自己，也没办法面对这份工作，选择了离职。老板劝她，当不了恋人，也用不着离职，可是她介意，介意的是她自己。那个时候开始，她才意识到她并不了解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店里，同事们注意他很久了，说是暗恋明子的，可这个男人始终也没有任何的表示，而明子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心思。为此，明子的同事试探过这个男人，当明子在上班，确切说是明子在收银时，这个男人便会来买卤肉饭，而明子不上班，或者是上班却不在收银岗位时，这个男人会选择离开，放弃钟爱的卤肉饭。这一切就像刚才一样。明子原本是不想出声招呼的，她不想跟一个陌生的且没有任何好感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可她磨不过同事们起哄，终于还是出声招呼了。而后极不情愿地下单，收钱，找零，她甚至认为做这些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卤肉饭实在难以下咽，倒不是味道不行，而是日复一日之后的腻味，田震草草地扒了几口，便起身离开了。他朝柜台的地方看了看，只一眼，而后推门。他沉浸在这样的和谐里，远远地看着，有些时候，得到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没开始就不会有结束的一天，这样真好。出了店门，他走下路旁的阶梯。穿过地下通道，开始沿着大路走，两边的行人通道很窄，不过要是只有行人过，倒还算宽，可这个窄里，挤着单车。单车的行列里，田震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个男人，年龄超过40，头发蓄起来，扎在脑后，颇有些文艺范，起初田震以为他是搞艺术的，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为了“美观”。这个人住在白色的小屋里，说是小屋，其实就是工地上才能见到的移动板房，一扇小门，一扇小窗，至于里面会是怎样的狭窄和凌乱，田震并不关心。有个女人站在离田震家不远的空地上，那儿通常是晾晒衣服的场所。至于她站在那里做什么，田震并不清楚，当然，他也不想清楚。这个人大概是不想工作的，如果愿意，不会成天待在家里，偶尔三两个男人进出。有邻居曾经向她介绍过工作，是类似餐厅服务员的，被她一口回绝。她站在空地上望着远方，像是个思念家乡的迁客，又像是等待丈夫归来的主妇，可她两者都不是，她只是个闲人。周围大抵是这样的环境，每天都重复着。田震并不喜欢这里的生活，确切地说，他是不喜欢这里的环境。不是因为肮脏，也不是因为这里偏僻，而是因为这里过于安静。这个安静原本是环境清幽的意思，可现在是真的安静，邻里间见面几乎不会打招呼，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是偶尔能发生两句对话，也只是“早”，接着是点头，聊天结束。照田震的收入，租住普通的公寓自然不是问题，这片低矮的房屋对面就是几栋立着的公寓，条件还算比较好，价格也算合理，可田震考虑之后，还是搬来了这里。住进公寓，或许状况会比他想的更加糟糕。他是个敢尝试的人，但不会轻易尝试，公寓对他来说更加安静，那是种几乎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事。再有便是那个人也住在对面的公寓里，这也是他没有搬走，没有搬进公寓的原因之一。他的屋子，正对着一栋公寓楼，5楼的窗台上总是立着一盆花，有个女人喜欢早上浇水，晚上再浇水，看得出她是无聊的，有些空虚，但她在人前是不可接近的。田震试过一次，制造意外的接触，最后他拉不下来自己的脸，这件事不了了之，好在这个女人没有记住他的长相，否则即便是坐在快餐店里，他也没勇气。每天这样望着她，他总归是觉得有些不满意的，调查她的背景，知道她的过去，现在，试着分析她的处境和心理，终于，他觉得自己很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心底有了一丝畅快和窃喜，而后他止步于此。相识，不就是为了了解吗，他现在了解了，他就想这样看着她。回到房间，田震脱下外衣，端着板凳坐到窗户边，望着五楼的位置。那儿还黑着，她还没回来，他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那里的灯会亮起来，她还会浇水，他想着想着，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