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往灵堂里灌的阴风不知何时消停了,女子身穿一袭白衣,衬着那张绝美出尘的脸,不似人间之人。女子一步一步地走到牌位前,动作优雅地斟了杯酒,嘴角蓄起浅淡清雅的笑意:“我来看你了。”
说罢,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潇洒和雅致并存,从这小小的饮酒之姿仿佛能看到她在沙场驰骋的英姿。徐依柔将右手微微蜷起,心道,果然是风华绝代的女子,不然如何能让明帝魂牵梦萦?只是不知,相思是因何离明帝而去,而十几年流淌而过,她又是如何能依旧如此年轻?难道,她真的不是尘世之人?这样想着,不期然便有一股寒气从脊背蹿了上来。女子白衣飘飘,静默地立在牌位前,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饮酒。渐渐地,雪白的双颊泛起红晕,明眸也漾起了些微醉人的酒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寅时的钟声被敲响。“咚,咚咚……”女子低声呢喃:“该上朝了。”
她对陈国的上朝制度很清楚,知道皇帝此刻大抵是要起身。她又往牌位处走了两步,像极了恋人间的耳鬓厮磨:“走了,别太想我。真可惜,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然就会说另一头再聚了。”
她说的话徐依柔听不太懂,但这是个好时机。徐依柔由小玲扶着,拂过垂挂下来的幔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住已然转身想要离去的女子。她道:“难得来一趟,不见见您的儿子吗?”
女子的表情纹丝未变,她循着声源处看去,打量了一眼道:“徐依柔?”
眼神之犀利,内心之强大,真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徐依柔慢慢福下身子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但做晚辈的行此一礼总没错。”
女子的脸上浮上满意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她走到徐依柔面前扶起她,看着徐依柔鼓起的肚子,曼声道:“虽然这个时代的人都爱极了男孩儿,但不论是男是女,做母亲的,总是会一视同仁。我这做祖母的,自是对孙子孙女也一样疼爱。”
她笑问:“几个月了?”
“还有两个月便生了。”
女子点点头:“那便好。”
古代之人成亲太早,没想到在这个时空里,她竟是做了奶奶。徐依柔抚摸着肚皮,幸福地道:“若是这孩子能在出生时见一面自己的亲祖母,那就是他最大的福分了。”
她观察女子的表情,却仍旧看不出女子眼底的思绪。“我不会久留。”
女子笑看着徐依柔,“书儿有你这样的妻子,我便也放了心。”
“您不打算见兴书?”
“见不见又改变不了什么。”
女子淡淡一笑,“唤我相思即可,用不着拘礼。这个名字还是他给我的,也算纪念。”
徐依柔实在想不通,一个女子的心肠怎会这般坚硬?她犹豫了片刻道:“兴书从未见过他娘亲,您不觉得如此太残忍?”
“残忍?”
相思像是看小孩儿一般看着徐依柔,缓声道,“人这一辈子总不会完美无缺,让他留着这一点遗憾也不是坏事。带话给书儿,凡事莫强求。”
说罢,相思又微笑地看了眼徐依柔的肚子,这是要离开了。徐依柔忍不住唤了声:“相思!你不能这样!”
他是你的孩子,虽然口中不言,但日思夜想期待着见你一面,你怎么能如此自私?都是做母亲的人,徐依柔对肚子里这个刚成型的孩子都宁愿拼了性命,而她,为何要抛夫弃子?但相思的脚步一丝停顿都无,还是优雅地往宫门处走去。“相思!婆母!”
徐依柔心里生急,小跑了两步,吓得小玲连忙跟上,生怕情绪激动的皇后娘娘出点儿事。“他真的很想见您,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您的孙子,求求您了!”
徐依柔索性跪倒在地,大理石地板冷硬刺骨,寒气从膝盖处可劲儿往身子里钻。小玲急得都要哭出来:“娘娘,娘娘您快起来啊!这里不能跪的!”
深秋最怕受寒,可是要落下一辈子病根儿啊!相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你又是何苦?见或不见,书儿依旧会当一个圣明的帝王,快起来吧,以后别用自己的身子来威胁别人,太幼稚。”
“你怎么能这样说娘娘!你,你!”
小玲气得浑身发抖!相思微微笑:“这个小丫头倒是不错,好了……”她还想再劝劝徐依柔,毕竟时间不能耽搁太久,若是徐依柔还用这一套来劝阻她,那也只能放任不管。不知何时,从灵堂的阴影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先是将徐依柔扶起,摆摆手,让小玲退下去。看到这个酷似明帝的男子,相思如古井般沉寂的眸子总算起了波澜。她不再能笑出声,留恋地盯着突然而来的宋兴书,喃喃道:“书儿,都这么大了……”宋兴书眉目冷清,冷冰冰地道:“姑娘把先帝的令牌发放下就走,从此往后,大陈皇宫不是姑娘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相思缓缓点头:“不错,有我的样子。”
冷风呼呼地往灵堂里灌,却无论如何也吹不熄宋兴书心中的熊熊怒火。他把拳头攥得嘎巴嘎巴直响,勉强把徐依柔安置在圈椅上,回过头,朝相思冷笑连连:“你的样子?断情绝义吗?!”
“是理智。”
“姑娘真是可笑,理智就能让你……”宋兴书咬住牙,强迫自己不说出口,面对无情无义的娘亲,他绝不能让自己流露出一丝眷恋。相思笑笑:“书儿,你一直生活在这里,自然不懂世外有世,人外有人。我们从不同的坏环境里长大,所思所想更是天差地别,这个时代不是我的乌托邦,却是你的桃花源,我能理解你,不过不指望你能明白我。”
她说得恳切,毕竟是面对她唯一的孩子。相思是个穿越者,她踏入时空漏洞来到这个架空的朝代,留下了她的爱,也启迪了她的思想。从古代再回到现代,她成了一个终身的女权主义者,只要知道她的爱人和孩子在另一个时空活得好,她就能为理想而奋斗。但这些事没人能理解,尤其在古代。甚至在现代,她的所作所为也遭遇了很多非议,然而那又如何?人生在世几十载,活出自己,活出精彩即可,她又不图身前身后名。“书儿,好好待她。”
相思把视线留在徐依柔身上,在她眼中还是看到了以夫为纲的崇拜和盲目。于个人选择而言,这没什么不好。但这种思想是时代强加给时下女子的,这便是不对。而她的一生,致力于扭转这种不对。在属于她的时空下,让女子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相思再次对徐依柔笑笑,转身,听到宋兴书的问话幽幽地传来。这一次,话里少了那份冲天怒气,增了太多无奈和苦涩。他的娘亲,是个不同一般的女子。若是真有人能与她相较,或许只有那个沈月华了。只有在沈月华眼里,他才看出了和娘亲一般无二的桀骜。是,对宋兴书来说,这种打破常规的精神名为桀骜,但也让他欣赏。“为何?”
这一刻,宋兴书和明帝仿若重合,他们问出了深藏在内心的问题,一个问母亲,一个问爱人,他们都想知道,她为何要潇洒地离去……相思想了想,没有回头:“大概是因为,我更爱自己。”
多年的胆子一瞬间卸下,宋兴书感觉轻松了不少,他的脸上浮起了笑意,站在徐依柔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二人相视一笑。“娘,好好爱自己。”
相思身子一颤,两行清亮的泪夺眶而出。她手中攥着明帝给她的令牌,细细地婆娑,仿佛触到了十几年前明帝滚烫的体温,缱绻的眼神……迈不动步子,迈不动,拼尽全力也不能再挪动一步。宋兴书从袖管里取出那卷画,走到相思跟前,面对着她:“父皇知道我会找到娘,这幅画,便是他留给你的。”
他伸出手,将相思脸颊的泪擦开:“娘,我希望你一生都爱自己胜过爱别人,幸福快乐。”
“好。”
相思接过画轴,把令牌放到宋兴书的手心,“不再见了。”
“不再见了。”
宋兴书是笑着的,但却心疼不已。他一点一点地打量相思的容颜,那么美,那么不想忘记。这是他的娘亲,给他生命之人,却仿佛有着别样的使命,要彻底离开他的世界。虽说不懂,但心灵相通。娘,要永远坚定地爱自己。当初能舍下孩子和爱人离开,今日也可以。相思捧着画卷,慢慢走出宫门。天,亮了。晨曦照亮宫前石阶,天地间一碧如洗,虽然掌握了穿越时空漏洞的法子,但也,不会再用了,这个世界,不再见了!“兴书,我在。”
徐依柔从身后抱住宋兴书。她将头贴在他宽阔的背,泪水晕湿他的衣。他看着天际的晨光,目光深远……国丧,举国哀悼。京城缟素,到处弥漫着抽泣声。就像这突然起的连绵的秋雨,仿佛泪滴,将所有人的心都淋湿。大齐和大梁皇帝都寄信来以表哀思,同时,两国太子殿下都得到了密令。“这……”张肖拿着密旨,有些不可置信。“即刻回国,连一时都不让本太子耽搁。”
许鸣笑笑,“至于吗?已成败局,难不成还怕我卷土重来不可?”
张肖皱眉道:“陛下怎能如此?”
梁帝多子多疑,这才是最合乎常理的密旨。许鸣颤巍巍的站起,扶着椅背,道:“我去。”
张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已至此,情况也不会再坏了。午夜时分,去见沈月华最后一面,也算给陈国之行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