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情形,暂时不提。且说吴桐,自叶远离开家,她的心便没有踏实过。本来说好,也就去个两三日,没想到,眼见一周快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怕是方乐的情况很糟。她有好几次,想冲去山里看看,只是一直未收到叶远的信,便不好贸然前往。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吴桐的担忧也一天天加深。这次短暂的离别,吴桐的心好像空了一大半。人就是这样复杂的物种,拥有时不觉珍贵,缺失时才意识到不可或缺的价值。这些年来,她习惯了他的无处不在。在他的爱的包围里,享受了太多生活的便利和甜美。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要她考虑周详,如小紫云的三餐搭配,室内的日常清洁,庭院花草的照顾修剪……虽说这些,她一直帮着分担,可从没有独立完成过,现在一股脑全压在她身上,才真正觉察生活的不易。白天的日子还算好过些。她要工作,还要照顾家和孩子,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的。可到了晚上,孤独会如小虫子般,啃啮她的心灵;恐惧会如意外闯入的声响敲打着她的心房。事实上,除了小紫云轻微的酣眠声,没一处让她心安。窗外晃动的树影,窗玻璃响起的风声,叶片、房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夜雨响……都会让她不由地抱紧熟睡的小紫云,以求心安。有好几次,她下意识地喊着叶远的名字,却忘了他离家好几天了。又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吴桐轻叹一声,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起床穿衣,洗漱梳妆。叶远不在,她没有放松对妆容的要求,随时准备以最好的样子,迎接他的归来。当然,这一切都是轻轻的。她怕惊醒熟睡的小紫云。完成后,她又回到床边,给孩子抻了抻小肚兜,以防着凉。肚兜是孩子的姥姥亲手缝的,上面绣着可爱的云朵。吴桐再一次心理暗示,她要照顾好女儿。这是叶远的嘱托,也是她的责任。这时,小紫云微动小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吴桐笑了,这孩子,做梦都喊着爸爸,惦记着糖果。这样的语言密码,只有亲人才懂吧。周末这天,吴桐刚刚忙完,坐在梧桐树下,难得偷闲喝口清茶。小紫云黏了上来,“妈妈,爸爸去哪儿了?我还要和他玩举高高呢!”
这几天,她总是不停地问这个问题。不过孩子的记忆很短,不一会儿就忘了,就又蹦蹦跳跳着玩耍去了。“爸爸去看一个叔叔了,你又忘了?”
吴桐又好笑又无奈地回答。“小紫云好想爸爸哦,我好想他陪我玩,教我歌谣。还有,我好几天没吃到爸爸带的糖果了……” 孩子嘟嘟着小嘴,发出甜糯的声音。这声音,很是治愈。吴桐不忍孩子难过,就说:“妈妈陪你玩,教你歌谣,给你糖果吃,好不好?”
小紫云一听,马上露出了笑窝,拍着小手,连声叫道:“好呀,好呀……”“那你想先干什么呢?我们先学歌谣,好不好?等爸爸回来,你唱给他听,他一定会高兴的。”
吴桐引导着。孩子高兴得点点头。所谓的歌谣,不过是叶远诳孩子背诗的游戏。他常说,传统文化要从娃娃抓起。于是,小紫云就成了他的实验品。效果还不错。在他的教导下,孩子已会背不少古诗了。每一首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既尊重孩子的兴趣,又符合孩子的认知心理。这一点,吴桐是很佩服的。叶远走了好几天,这件事就停了好几天。今天孩子主动提起,不如就试上一试吧。她一把抱起孩子,亲亲她的小脸:“宝贝,你想唱什么歌谣呢,帮妈妈想想好不好?”
这时候,院子里的蝉唱正欢。小紫云好奇地问:“树上是什么在叫?声音好大哦。比小紫云的声音都大呢。”
吴桐放下她,牵着她的小手,在树下徘徊起来,终于找到了蝉的藏身之所。小紫云兴奋地叫了起来,它可真小。吴桐说,这个小东西叫蝉。它很不容易,要先藏在深深的泥土里,长大了,使劲往上钻,会碰到很坚硬很坚硬的石头,它就一直不放弃。终于,钻出了地面,爬到树上,蜕掉一层皮,长出翅膀,才能飞翔呢。它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藏在高高的树上,快乐地歌唱。小紫云瞪着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嘴巴也变成了O型。尽管似懂非懂,她还是央求妈妈教她唱蝉的歌谣。吴桐见启发有了效果,赶紧趁热打铁,教了她两首咏蝉诗,一首是王维的,一首是骆宾王的。孩子很是聪明,不一会儿,竟然都学会了。在小紫云以快乐的童音吟着“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寝”时,张雨进来了,后面是如小尾巴一样的小胖。她一听,便笑吟吟道:“你们是要把孩子培养成李清照吧?我家小胖可要努力了,不然会配不上未来媳妇的。”
她又提起娃娃亲的事,吴桐也笑着回应:“你们在培养数学家还是商人呢?”
她指的是小胖惊人的算数能力,刚四岁的孩子,竟然能够拿着钱,去买酱油,还精确地算出了该找多少钱,一分不差地交还给了张雨。小胖见到小紫云,亲热又快活地凑上去,拉起小手,一起玩游戏去了。看着两个小家伙的背影,两个母亲欣慰地笑了。等孩子走进屋子,吴桐才看向好友,见她手中拎的东西,两眼放出光来,欣喜地问:“这是今年新酿的杨梅酒?这么快就到了?还有杨梅蜜饯,拿来了吗?”
张雨笑道:“看,这不是,知道你馋。一收到就赶紧给你拿来了,连我家老洛都没这个口福呢。”
吴桐笑盈盈地,赶忙接了过来。张雨是江南人,每到梅子成熟的季节,总是馋得直流口水。无奈,离家太远,杨梅又不耐储存,无法运到北京来。张家妈妈曾尝试过几次,把刚从树上采摘的杨梅,快速寄出,等到了张雨手里,还是坏掉了。张雨看着没法到嘴的杨梅,恨不得放下一切,奔回家乡吃个饱。不过,这么多年了,她也只是想想,回家就意味着请假,请假就意味着对不住她带的学生。所以,她虽然馋故乡的杨梅,也只能想梅生津了。后来,张家妈妈心疼女儿,就学了做杨梅蜜饯、酿杨梅酒。做成了,就赶紧给她的馋嘴女儿寄过来。天下的母亲,爱孩子的心,真是一样的,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孩子。张雨每次收到杨梅礼物,就会第一时间和吴桐分享。这几乎成了惯例。吴桐想起家里有新煮好的花生和毛豆,急匆匆回屋取来佐酒。她还多带一空盘,方便倒入杨梅蜜饯。不一会,酒杯,佐酒小食,便摆满了石桌。张雨性急地拧开酒坛盖子,倒酒入杯。美酒的芳香,瞬间弥撒开来,钩出了人的酒虫子。吴张两姐妹,都不是贪杯的人。按照习惯,只能浅饮小小一杯。所以,每次共享杨梅酒,总带着满满的仪式感。吴桐端起酒杯,凑近鼻端,深深一吸,酒香入鼻,惊喜地笑道:“今年的酒,味道不一样呢,你母亲的手艺越发好了!”
张雨也如是这般一嗅,赞道:“这话不假。母亲信里,特意提到,今年酿酒的梅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来凤杨梅。”
好酒在手,两人轻碰酒杯,浅酌起来。梧桐树下,叶随风舞,与浅饮的二人一起,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吴桐轻放酒杯,剥着花生米,很自然地递给张雨。张雨也很自然的一接,送入嘴中,直言好酒好豆。吴桐看着张雨不顾小节的憨态,觉得甚是可乐。两人饮酒,本是极雅之事,花生毛豆,又是极平常之物。二者融合,雅俗共融,算是难得的机遇吧。如山间与城市,精神与物质,虽则常自有矛盾处,却因际遇,搭配一处,竟能成为人间至景,如同此时的人间至味。吴桐抬眼,便见梧桐,想起“凤凰非梧桐不栖”的典故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梧桐树扎根在这小小院落,有些过于张扬了。若不知情就罢了,稍有心者一琢磨,会不会以为这家人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攀龙附凤?这一多想,吴桐忽感背脊发凉。谁是凤凰?无论强加谁的身上,都怕承受不起。今日,又好巧不巧地,于梧桐树下,饮起来凤杨梅酒。难道,家中真要来凤不成?张雨见她发呆,捏着杨梅蜜饯的手,在她眼前一晃,“喂,你这妮子,又想什么呢?”
吴桐被她一吓,收回神来,便也捏起一枚蜜饯,问道:“这来凤杨梅,名字雅得很,可有什么说法吗?”
“能有什么说法,不过一个名字罢了。来凤好像是个地名,其它也没什么了。不过,我知道,这杨梅很好吃,肉质细软,甜甜的,酸酸的……唉呀,不说了,再说我口水又流了。”
张雨做出擦口水的动作,继续笑着说,“不过,今年江南的市场上,突然多了好多的来凤杨梅,价格跌得厉害。说是丰收吧,也不是,好多人家的杨梅减产严重。不知怎么回事,妈妈来信抱怨好半天,说我家的杨梅亏大了。难为她还惦记着我的这点爱好……”吴桐眼见勾起张雨的思乡情结,便安慰她,“要想内心过得去,就饮尽杯中酒吧,方不负你母亲的心。”
张雨岂不知她的好心,便收住伤感,恢复如花笑颜,道:“你看我,今日过来,本是开解你的,却让你宽慰我了。我看你这几天总是怏怏的,叶远离家快一礼拜了吧?我看啊,他要再不回来,你都快成望夫石了。”
张雨这张嘴,真是刁钻得很。不过,两人的心事,也在这呵呵一笑中,淡化了不少。突然,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吴桐和张雨相互努努嘴,心说,得,俩宝贝又闹起来了。快速跑回屋子,一看屋内的情景,俩人都乐了。两个小家伙,正滚作一处,扭打着抢玩具呢。目前,小紫云占上风,骑在小胖的身上,双手拽着半片娃娃衣服,眼见就要抢回来了。小胖被小紫云压着,竟没有还手的力气,只是哭。吴桐一把拉开小紫云,“你一个小姑娘,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看把你小胖哥哥欺负成啥样了?看以后谁还敢跟你玩?”
这时候,小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边抹眼泪边央求:“桐姨,别骂妹妹了,是我先抢她的娃娃衣服的……”张雨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一副看热闹的心态。听儿子这么一听,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好儿子,被媳妇打,不吃亏……”吴桐被她一说,也忍不住乐了。吴桐笑着拉走小胖,往石桌处走去。她把孩子抱到腿上,温柔地帮他擦干泪花,问他吃不吃蜜饯。见他点头,就夹起一枚,送入孩子嘴里。吃到甜品,小胖就雨过天晴了。他从吴桐的身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朝小紫云跑去。小紫云往张雨身后一躲,不理他。小胖很是执着,搔眉耷眼地凑过来。张雨又好气又好笑,真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孩子,怎么让她给摊上了。不一会,两个小家伙,又有说有笑地玩在了一处。院外传来了敲门声,吴桐前去开门。张雨叫回小胖,也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