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外一片冷冷清清,街上不见几个来往的行人,只有一条无处可去的黄犬还耷拉着脑袋趴在门外的柱子旁。
大门紧闭着,梁上什么也没挂,若不是消息传遍了长安城,薛继怎么也不相信一夜之间陈渝就这么没了。
薛继提着帘子看了一眼,随即朝门口扬了扬头,王衢会意,侧身跳下马车上前去叩门。半晌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看着王衢。
公主府的管家从前见过薛继,这么一看自然也认得出来,心里稍稍一寻思,多多少少是猜到了来意。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不避嫌亲自来一趟……驸马爷若是能看见,想必也欣慰了。
“公主不在府上,有事去陈府吧。”
这一句话里包含着感激,亦夹杂着万般无奈与疲倦。
眼看着大门再次紧闭,薛继收回了目光,看着朝马车嗅来的黄犬,心酸地叹了口气。
“去陈府吧。”
王衢应了声是,驾车绕过了公主府,往南去约莫两条街,很快就到了陈府门口。
门外稀稀疏疏有那么几个存着好奇或是惋惜的身影,都只是伸长脖子往里看,没有一个愿意进去,哪怕是在门外悼念的。
大门敞开着,门口却没人守着。
也是,这种时候人人避之不及,谁会没事儿进这晦气地方呢。
薛继下了马车,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缓步进了陈府的大门。进门之后,他听见了争吵的声音。仔细辨认这声音,应该是安王和婉玉公主。
“我都说了没有兵符,有我也不会给你!子良就躺在里面,他为什么死的?就为了一个破兵符,为了你心里那点痴念!”
“你既然知道他为了什么,你怎么忍心让他一生的追求就此落空?你这是要他死不瞑目!”
里面又传来了低声啜泣。
“他已经去了,你就这么上赶着去陪他?他一生追求乃至身死,都是因为你不切实际的幻想,时至今日你还不愿意清醒面对现实吗?”
薛继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有些尴尬地一字不差听入耳中。安王轻嗤时余光扫到了门外的身影,脸上神情僵住了,张了张口,又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还有人会来。
既然已经看见了,那就没必要再躲了。薛继走进正堂,拱手俯身一拜:“臣拜见安王。”
安王的目光有些复杂,眼前这人曾经受他重用,也曾同处一室谈笑风生,只是……如今连引荐此人的陈渝都走了,只剩他一人孤独无依。
“薛大人来送子良?”
“回王爷,是。”
安王沉默了片刻,显然不打算与他多言,只将紧紧握着的拳头藏在衣袖中,压抑着不甘与愤恨,最后看了婉玉公主一眼,转身往外走。
“王爷!”薛继喊住了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神差鬼使般开口,夹杂着担忧劝了一句:“别争了,何必以卵击石。”
安王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故作镇定的轻笑:“你在嘲讽我?”
“臣没有这个意思。”
薛继无奈,他说再多实话都像是在嘲弄讥讽,劝再多忠言也像是落井下石,安王已经陷进去了,除非陈渝在世,否则谁也劝不动他。
安王拂袖离去,堂前剩下薛继和婉玉二人。
婉玉公主轻轻擦拭眼角,将盈眶热泪拂去,勾起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道了声:“多谢薛大人还愿意来。”
“哪儿的话,论起来都是一家人。”说罢,薛继看向了正前方摆在中央的灵位和棺椁,低声问了一句:“他……在里面吗?”
想起上一次见到陈渝,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前两日还想着约他见一面,有些话劝上几句,说不定还能悬崖勒马。
谁曾想,再也没有机会了。
婉玉公主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连他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上面那就是个空棺材。”
薛继心里一堵,莫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仍不死心地问道:“我能看一眼吗?”
婉玉公主面色不改道:“看吧。”
薛继慢慢凑近前去,在灵位前停下了脚步,欠身缓缓拜了三拜,随后绕到了棺椁的侧面,刚伸手向前试探,还没触碰到棺椁的边缘。又犹豫不决地看了婉玉公主一眼。
“看吧,真是空的。”
薛继不死心地扶上了顶上的盖子,用力往边上一推——棺椁内部一览无余,尽是空荡荡的。八壹中文網
婉玉公主见他有些颓废的垂下了手,一步一顿走了回来,张了张口想劝他节哀,又想起此时最悲痛不过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天家的公主,说寡就寡了,连丈夫的性命都保不住。
“薛大人,有一事……我不得不提。”婉玉压抑着心底的酸楚,强撑着笑意说道。
薛继小心知肚明她要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嗯,公主请讲。”
“关于华决和薛公子的婚事,薛大人以为如何?”话一问出口,婉玉公主自己都没有信心,毕竟谁家愿意跟一个失了势的公主攀亲戚?这种时候不躲着就不错了。薛继愿意来悼念已是仁至义尽,怎么能让华决再拖累薛琛一辈子。“大人怎么想的直说便是,若是不合适……我会跟皇兄说明,大不了取消婚约。”
薛继没有给出答案,只说回去问问薛琛。
再从正堂出来时,薛继看见了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姑娘怯生生地朝这边看来,却不敢走近。
那应该就是华决公主,陈渝和婉玉公主的女儿。
薛继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里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也没走上前搭话,转身离开了陈府。
“薛琛回府了吗?”薛继挑眉看向王衢,随口问了句。
王衢看了看天色,应道:“还要再晚些,少爷一般天黑前能回到府上。”
果然,入夜前,薛琛回来了。
用过晚膳,天边的夕阳染红了云霞。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这是入夜了。
薛琛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撑着下巴愣愣望着头顶的天,看着云中藏的月影,一言不发。
书房的烛灯熄灭了,薛继刚刚料理了一桌子的公务,这会正起身走出书房,才走出院子,就看见了眼前这副情形。
薛继从后边绕到他身旁,轻轻拍了一下他肩膀:“这么晚了,坐这儿想什么呢?”
薛琛抬起头看了看,见到是薛继,又耷拉下了脑袋。“父亲,我见过华决,她挺好的。”
“哦?在哪儿见过的?”薛继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话问道。
“在学堂,那时候我一个人被宁王带回京城,她总是偷偷摸摸到学堂来,从窗户那儿给我递点心。”
学堂,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薛继神情严肃,看着他又问道:“你也知道陈渝伯伯出了什么事,若是还让你娶华决,你愿意吗?”
薛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语气异常地坚定。“愿意!我能保护她!”
薛继忍不住笑了,叹着气摇了摇头,揽着他肩膀说道:“她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路,你真想好了?”
“这一条路不行,那我就换一条路,总归我不会亏待了她。”
薛继又问:“她尚在孝期,你得等她三年,三年之后你真不后悔?”
薛琛一笑,笃定道:“绝不后悔。不就是三年嘛,只要是等她,我都愿意。”
看着眼前个头窜起来直逼自己的长子,薛继一时间有些出神。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痴情种?十几年前大人玩笑似的给牵上红线,也没问过孩子的意愿,这就结成了亲家。
谁能想呢,俩孩子真动了感情。
问过了薛琛的意愿,薛继心中感慨,算是还了陈渝的人情了……也不必等到次日天亮,知这会儿婉玉公主必定是彻夜难眠,直接让人去递个话就行了。
于是,王衢趁着月色又去了一趟陈府,见着尚在守灵的婉玉公主,就如实说,少爷与公主的婚约照旧,不必悔婚。
王衢将消息送去的时候,婉玉公主的神情中尽是感动与欣喜,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泪水。
再看她一旁的华决公主,听见消息便眼前一亮,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消失了,一双明媚的眸子里多了些灵动。
“谢谢。”
秦胥将桌上的奏疏一扫落御桌,一页页纸张零零散散乱了一滴。
“朕处处替他想,连悔婚的旨意都准备好了,他呢?只知念旧,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
徐阑矮下身子将满地狼藉一本一本捡起,整理好了之后整齐有序的放回到桌上,看了看满面怒容的天子,无奈叹息一声。
“陛下为清之废了苦心了……可人心念旧,清之何错之有呢?”
秦胥怒他不识好歹,可他也深知,当初看上的就是薛继这份真挚。在朝廷之中还能有真情、还能念及兄弟情义的人是真不多了。
只能感叹一句——“他当初要是听沈长青一句话,一入京就投到朕的门下,今日怎会有这些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