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有意思。
江陵这地方不比江南富裕,却是世家云集,以往出的多是富商巨贾,少有什么达官显贵。
可是偏偏就庚和年间,一出就出了陈渝薛继还有陈绍这三人,非但如此,这三人的恩怨还不浅,着实耐人寻味。
秦胥轻笑了一声,指尖擦过眉心,突然释然了。
“刑部侍郎是不是还空着一个?”
徐阑一听这话,多少能猜到他是什么意思,正是因为猜到了,心里才有些警觉。“陛下的意思是?”
秦胥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有功就该赏,他对朕忠心,这是应得的。”
“可是……”徐阑犹豫了,陈绍此举对于陛下来说确实是立了功,可他对自己的堂兄、对同殿为臣的同僚步步算计工于心计,此人未免太过险恶?
秦胥声音一沉,道:“不需要你提点,朕用人自有道理。”
此话一出,徐阑将卡在嗓子眼的后半句咽了回去,目光渐渐垂下,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周遭的气氛突然之间僵住了,两人都没再出声,一时间殿内又陷入了沉寂,徐阑低头整理奏疏时翻动纸张的声音此事显得异常刺耳。
“他既然有意向上爬,就必定会一心一意为朕所用,至于他怎么算计旁人,朕无需在意。毕竟,没有朕的允许,谁也没法将谁置于死地。”
终于,秦胥张口打破了这片寂静,他像是在解释,向徐阑解释。
徐阑一怔,突然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流,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勾起笑意低头轻叹了一声,“陛下圣明。”
也不知道这九五之尊的主儿是怎么想的,薛继随驾微服出巡消失了两个月,这才刚刚回来,还没在朝廷上露面呢,陛下又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说是让他好好修养,养好身上的伤。
旁人作何感想暂且不论,徐皇后听闻此事的时候气得不行,不断念叨着陛下自个儿身上的伤都没养好,只顾日夜操劳,如今好了,落下病根了,还有闲情逸致担忧别人。
起初为了薛继这么一点事儿,闹得满城皆知,酒肆茶楼里说书人都爱借这茬儿编故事,有将薛继说得忠肝义胆编出一段救驾传奇的,也有胡言他如何阿谀奉承蛊惑圣上的,总而言之,薛继都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样的事迹扬名立万。
这些说法民间传传也就罢了,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转眼间就有了新的风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旁的事情上。
一位声名不显的刑部官员,江陵陈氏的庶出公子陈绍,一夜之间连跳两级,被圣上提拔为刑部左侍郎。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群臣之中,陈渝咬碎了一口银牙,攥紧的拳掌缩在袖子里隐隐发颤,且说他们之间几十年的怨仇,闭着眼睛想都知道陈绍绝不会放过他,如今陈绍无缘无故连跳两级,他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难免心底不安。
消息传到薛府的时候,薛继正给长子薛琛讲解着圣贤之言,乍一听此事,完全没听进耳朵里,挥了挥手便要王衢退下。
王衢提高了一个调门,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主子,陈绍晋为刑部左侍郎了!”
薛继这才听清了他说的什么,心底猛然一惊,一个没抓稳,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薛琛年岁渐长,也懂事不少,听到这儿自己思索了一番,问了句:“为什么啊?”
王衢低下了头,沉声应道:“奴才不知,陛下没说。”
薛琛捡起地上的书放在一边,转身朝人拱了拱手:“父亲,陛下行事不可能无缘无故,陈绍突然平步青云,必定是投其所好……”
薛继听了这一番话,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陛下从来不吃谄谀之臣那一套。”
“未必是阿谀奉承,他或许是摸准了陛下现在最想做的事。”薛琛又道。
最想做的事?薛继陷入了思索,陛下巡游回来之后最想做的事无非有三,一来是肃清官场,二来是查出刺客来源,三来是除安王。
除去安王……这念头刚刚闪过就被薛继掐灭了。不可能,以陈绍那点微薄之力不可能撼动安王,顶了天了也就是推翻陈渝。
等会儿!
薛继猛地起身,前因后果已然呼之欲出。
陈渝在陈绍心中的地位,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陈渝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这个堂弟,而陈绍对这名义上的堂兄也只有嫉恨二字。
巧的是陛下要除安王一党,必定先除陈渝。
如定国侯所说,鱼无水不能栖,鹰无爪不如雉,陈渝就是安王的栖身之水、尖锐爪牙。
这两人,一拍即合。
薛继这一醒悟,即刻朝王衢吩咐道:“你私下里去一趟婉玉公主府,约驸马爷陈大人茶馆一聚!”
薛继注定是约不到陈渝了。
此时此刻,他在紫宸殿中的密室里。
从一开始面生的小太监引他到内殿时他就犹豫了,以往面圣多是在正殿或暖阁,若是商议朝政,那应当在御书房,哪有进内殿的道理?
不容他仔细询问,那太监已经推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陈渝进了门,四下打量一番,却没见着人影。
“公公,你说陛下召我入宫,怎么没见陛下?”
那太监笑了笑,又往里去:“大人别急,随我来。”
他走到一旁的墙边,那儿摆着一个紫檀木雕花架子,这么一个价值万金的架子上却是空无一物,令人不解。
只见那太监伸手扶住架子的两侧隔板,用力一拉,架子之间竟是出现了一丝裂缝。紧接着,连着架子带着墙面,像是一扇门一般从两侧分开来,露出了一条向下去的小道。
从外边看去,只能看见幽暗的秘道两旁点着昏黄的烛灯。
“公公,这是什么意思?”陈渝顿时警觉,迟迟没有上前。
太监笑意不改,欠了欠身,说道:“陛下再等您,请吧。”
陈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终于,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送陈渝进来的太监没有跟来。
陈渝心里数着,约莫走了二十来步,远处依稀可见一处玉阶,玉阶上是一把龙椅,龙椅上坐着一个人。
不必说,坐在龙椅上的人正是秦胥。
除他之外,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影,稍稍一辨认,应该是徐阑。再仔细看看,下首还立着四五个侍卫。
陈渝在心里算着方位,这地方应该就在紫宸殿正殿的下方。
“臣叩见陛下。”
秦胥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眼,正好瞧见下边跪拜俯首的人影。
“子良?”
这两个字安王常常唤,婉玉公主也常常唤,按理说陈渝不应该觉得陌生。
可今日唤出这二字的,是秦胥。
陈渝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去。“陛下?”
秦胥的喜怒不定是满朝皆知的,此时此刻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就显得十分渗人。
“安王是这么喊你的,没错吧?”
陈渝心里犯着嘀咕,拿不准座上的这位到底在寻思什么,把他召来这种隐秘的地方,必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犹豫了片刻,只能应道:“回陛下,是。”
“那你是怎么称呼安王的?”
陈渝顿时浑身一紧,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暗道一声,果不其然,秦胥召他来这儿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私下里视安王为主,自然也称呼主子,只是这话万万不能当着秦胥的面说……
“回陛下,自然是按规矩,称一声‘王爷’。”
秦胥嗤笑一声,又道:“朕怎么听说,你称其为主啊?”
陈渝的背后已被汗水浸湿,咬紧牙关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只是秦胥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要陈渝不声,他便也一言不发。
许久,陈渝终于应了一句:“安王是臣的主子,今生都不会变。”
此言一出,明明已是泰山压顶,可陈渝却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的心里话,不怕人知晓。
秦胥又笑了:“安王唤你子良,你视他为主。那朕也唤你子良,你是不是也能视朕为主啊?”
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逼得人浑身颤栗,仿佛刀刃已经悬在了颈边。
“陛下说笑了。”
“朕从不说笑!”
这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笑脸迎人,这会儿突然就阴云密布了。
秦胥收起了笑意,面若冰霜,冷冷看着面前这人:“朕近日找到了两件东西,想问问陈大人认不认识。”
陈渝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深深的陷入了掌心,若不是灯光过于幽暗,或许能看见他撑着的地面上又斑斑血迹。
只见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动过的徐阑突然走到陈渝面前,从袖中取出两个物件,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是两个兵符,一模一样的兵符。
看清了眼前熟悉至极的两个物件,陈渝顿时浑身发冷,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如坠冰窟。
秦胥倚着龙椅敲着一旁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样,陈大人认识这两件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