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
秦胥耐心地听着面前这人好一番长篇大论,好不容易等他一阵停顿,即刻沉声打断,并用冷眼看着他。
程不惊对天子之怒毫无察觉,还意犹未尽一副准备继续念叨的架势。
秦胥没耐性了,抄起桌上的一沓奏章,狠狠拍向桌面,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朕受奸人迷惑,朕还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巡吗!照你这么说,是朕自己迷惑了自己,朕是那奸人不成?”
“臣没有这么说。”程不惊稍稍收敛了些,却并没有退缩的意思。“那臣敢问陛下,尚书令薛继为何消失两个月,至今未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渝总觉得身上多了两道目光。
秦胥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像是愤怒,又像是嗤笑,还有几分沉重。“是朕要他随驾的。他做的很好,如果没有他,朕可能已经死在了宁州的客栈里,或是在许城外死于刺客之手。怎么,程大人又想给他泼什么脏水?”
程不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两旁的同僚,并没有人打算拉他一把。
他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难得一见啊,程不惊说不出话了。
至于薛继现在何处,依旧没有答案,也没有人敢继续追问。
秦胥收回了目光,没工夫再跟这老纨绔纠缠不休,即刻压下心中的愠恼,冷着脸将手边另一沓文书摔向了台阶下。
“于大人,你在礼部十余年,对这些事……应该是略知一二的吧?”
摊开在地上的纸张凌乱散开,纸面清楚的写着江南科举的种种乱象,将官僚相互遮掩着藏在深处的腌臜事迹明明白白地剖开来摆在了明面上。
于桓双手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文书,一眼扫过便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谁也想不到,转眼间矛头就换了方向,这么猝不及防又狠厉至极地中伤了中书令于桓。
“陛下,臣听说过,当时只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下边官员当真胆大包天!臣有失察之过,请陛下降罪。”
果然是混迹官场老奸巨猾的家伙,‘失察’二字,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减了多少罪名啊。
秦胥紧紧皱着眉,一双鹰目盯在他的脸上,还刻意加重了语气:“只是失察?”
于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俯首叩头重复了一遍:“臣失察,臣知罪。”
“好!”秦胥朗声大笑:“于大人好胆识。”至此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了人群之中的大理寺卿冯明检,沉声吩咐道:“冯大人,此事由大理寺主审,朕要你查明所有牵涉进来的官员,一个不落!”
冯明检倒是冷静得出奇,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臣遵旨。”
秦胥垂下了目光,心底生出一番思绪,江南、乃至全国的官员,是该整顿整顿了。
另一边,薛继本是想找个医馆随意包扎一下伤口,次日清晨天一亮就离开许城。
可谁知他到了医馆给那大夫一看,大夫摸索着胡须语重心长念叨了半个时辰有余,无非是告诫他身受重伤不宜赶路。在大夫的再三劝说之下,薛继终于妥协了,留下来养了足足五日,等伤势稳定了才敢离开。
有秦胥在朝堂上那一番话,关于薛继如何救驾的传言在京城就传开了,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为京城中人私下揣测。
此时正午时分,薛继胯下一骑宝马,身着在许城新买的玄色衣袍,停在了京城的城门外。
“什么人?”
薛继看了看眼前这小卒,翻身落地改牵着身后的宝马,面含笑意应道:“我乃是尚书令薛继。”
守城的小卒闻言大吃一惊,磕磕巴巴半晌才说出一句整话来:“有、有何为证?”
薛继取下腰间玉佩,递到他面前:“这玉佩你拿去薛府上人人都认得。”
小卒看过玉佩,再三犹豫之后转身找来了几人。
“这人自称是尚书令薛大人,你们去薛大人府上请人来一趟。”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衢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王衢一见薛继是泪如雨下,薛继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看着滑稽,却又着实感慨。
“行了,我还得入宫面圣呢。”
“奴才送您。”
薛继到御书房门前时,徐阑正好在里边,下人一见他来,即刻进去通传,秦胥闻言一惊,顿时欣然,这就宣他进去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继俯身跪拜时,竟有一点恍惚了,真是久违的君臣礼节……他已有两个多月没行过礼、唤过陛下了。
“快快免礼。”秦胥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不由得诧异,这伤势看起来不重,他怎么做到的?
徐阑避开了几步,含笑拱手与他道贺:“恭喜清之,这是福大命大才得以脱险啊。”
正是此时,秦胥挑眉看向他,有意无意问道:“朕也大为惊奇,你是如何脱险的?”
这些问题是薛继早就料到的,如何应对也是早已经做足了准备,可真正要在御前开口胡诌一通,还是叫他冷汗直流、心神不宁。
“臣当时想着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怎么也不能落入刺客之手,于是纵身跃下山崖。是陛下龙气庇佑,臣坠下山崖时万幸挂在了山间树干上,这才得以生还。”
话音一落,薛继心已经沉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胡编乱造说重了就是欺君。
在这种重压之下,薛继心里是虚的。
他在害怕,害怕陛下怀疑,更害怕陛下追问,即便再问多一句“你是怎么从山崖间爬上来的?”恐怕他都答不上来。
薛继心中忐忑不安,秦胥听了更是面色阴沉。
两人都不言语,徐阑也一句不多问,自顾自整理着御案上凌乱的奏疏和公文。
沉寂了半晌,秦胥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抬眼看了看他,轻声笑了笑。
“此次你立功不小,回去好好养伤吧。”
薛继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座上的天子,这张脸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只能逼迫自己暂且松一口气。
“臣告退。”
目送着薛继的身影离开了御书房的大门,秦胥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了一旁的徐阑,沉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破绽百出。”
徐阑嘴上照实说道,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薛继品性不差,唯独就这一点,太重情义……陈渝已经是自作孽不可活了,这么一个土都埋过眉毛的人,凭他薛继三言两语试图欺君能救回来吗?
只怕是痴心妄想。
“不说他了。”秦胥沉沉叹了一口气。“你刚才说,陈渝手里握着兵符?”
徐阑回过神来,想起了今日入宫面圣的正事,于是暂且挥散脑海中零零碎碎的思绪,正色说道:“正是,臣听到消息之后私下里命人去查了,陈渝手里果真藏着兵符。”
秦胥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也就是说,那主帅胆子大得很,敢用假兵符糊弄朕?”
“想必是看陛下不在京中,觉得丞相好糊弄。”徐阑压低了声音说道。
秦胥不由得冷笑,江晏倒是好本事,做丞相做到他这窝囊模样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是安王吩咐他做的,还是他蛊惑安王做的?”
徐阑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道:“臣以为……安王恐怕还不知情。”
“什么?”秦胥一惊,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安王恐怕还不知情。”
这也太胆大了!
陈渝从来只忠于安王一人,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陈渝还能胆大到瞒着安王私交将领,甚至盗取兵符!
秦胥脸色极其沉重,眼中结了千尺寒冰,在他心里,陈渝已经是下了死刑的人了。
“宁州客栈下毒、许城外死士刺客,这些都和他有关吧?”
“臣不敢妄下定论。”
徐阑不敢说,秦胥也不需要听他说,能在这种时候一心想取他性命的人,除了安王一党还能有谁?而安王一党中,最是贼心不死的,可不就是他陈渝。
秦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过片刻只见,又轻笑了一声:“汝卿,你说的那个亲自登门找你告发此事的……叫什么名字?”
徐阑欠了欠身,如实说道:“是刑部的,陈绍字介安,江陵人士。”
“陈绍?江陵人?”秦胥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跟陈渝什么关系?”
徐阑心里叹了口气,当时陈绍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察觉有几分不对,即刻命人查了陈绍的身世,果然今日是用上了。
“陈绍与陈渝是堂兄弟,陈渝的生父英年早逝,是陈绍的父亲将他一手带大……陈绍能登门告发陈渝,恐怕是积了多年的怨仇。”
秦胥闻言大概明白了,只是‘江陵人士’四个字在脑海里转悠了一圈,他又想起一事来。
“他跟薛继又是什么关系?”
“太详细的臣也查不到,不过陈渝是薛继的表兄,那薛继和陈绍应当也是表兄弟。”话说到这儿,徐阑突然轻笑了一声:“说起来有趣,那陈绍‘介安’二字还是薛继给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