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车门的时候,我脸上挂着自残般的嘲讽,却丝毫不剩留恋。晚上回到家里,江奶奶被我乌紫的脸色吓了一跳,又是姜汤又是擦头发,絮絮叨叨,生怕我有个好歹。带着半干的头发,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车内的那一幕。最终打断循环的,是手机传来的短信提示音。屏幕在刚刚和骆雪菲争斗的时候,已经摔碎,却不妨碍我看到上面的转账数字。龚姐给我转来了今天的工资,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小陈,我也是不得已的,你体谅体谅。”
扔下手机,我终于任命地闭上眼睛,龚姐的这句话不断地回放着,填充了小小的房间。都让我体谅,都让我低头,我已经够卑微够没脸,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才够?我向来忍得含辛茹苦,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体谅我的处境。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龚姐这句话不是为了这一件事,或者说,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从这一天起,我的所有财路都被阻断,再也接不到任何的工作。甚至是在酒吧当代驾都黄了,老板明令禁止,不许我再出现在店里。碰壁了几次,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惹怒封寒北之后的报复,他要我再也赚不到一毛钱。于是,没有办法,我被迫提前在家待业。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江野咬着冰棍,一边咯吱一边骂骂咧咧,“陈小荼,你别和这种瘪犊子计较,在家休息几天,过几天我就去挣钱!”
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吃你的,满嘴脏话,梦灵还在旁边好不好?”
陈梦灵正认真舔着融化的冰棍一角,听到自己的名字,傻傻地眨了眨眼睛,径直将手里的冰棍送到我面前。我摆摆手,“没事,我不吃,姐姐你吃。”
她乖乖点点头,又继续伸出舌|头,舔着冰棍滴下的水,还怕滴到地上,用手托在嘴巴的下面,一脸认真的小模样。江野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在作业本上刷刷写得飞快,一团字绕得和抽象派艺术品似的,瞬间写满了一页,“要我说,咱们不如搬走,再换个地方——”话说一半,他说不下去了,用力地又咬了一口冰棍。我看着冰棍上两个深深的门牙印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帮他改着试卷上的错误。想也知道,如今走也没有意义了。骆雪菲这种疯狗型的人,咬不出一块肉绝对不肯放人走。何况江野刚转到汉城的体校半年,教练也很看重他,甚至推荐他去读免费的成人本科,好好拿个文凭。对于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高学历年轻人来说,一个成人本科有什么好读的?可是对于我们一家,对于江野来说,已经是此时人生中的一个大进步。放下铅笔,我看着江野,“再读两年吧,你读完高升本,咱们再说。”
江野没说话,只是看着桌面上的试卷,两只眼睛就和要看穿似的。“陈小荼,”他突然喊我,带着少见的认真,“咱们回津城,你重新再去N大读书,好不好?或者咱们去更好的地方,你负责读书,我就打工挣钱,肯定能养活你们……”哗啦,我置若罔闻地翻过卷子,推到他面前,淡淡说,“我不读了,你继续写。”
他急了,冰棍在他手上融化,流了满手,“你比我聪明得多,又喜欢读书,当初你怎么揪着我耳朵教训我的,你都忘了?”
他这副气哼哼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被惹怒的大型犬,和小时候在便利店偷东西被抓到的恼怒样子,几乎如出一辙。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初三都没有毕业,就因为打架斗殴被退了学。一剃子推出了个光头,天天在小巷子里做尽坏事,街上的孩子在背后给他取绰号,叫江大和尚。江大和尚真是那里的一霸,偷抢打砸,连小学生口袋里的零花钱都不放过。后来他告诉我,因为那时候江奶奶要把他送去他亲生父亲那边,他混脾气上来,干脆一个劲地破罐子破摔。说起来,江野也不容易。妈妈未婚先孕,爸爸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从小就跟着江奶奶一起过。当时我认识他,正巧是江野被揍的最惨的一次。他被堵在便利店里,老板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了钱,非要抓他去派出所。他的牛脾气一上来,踹翻了店里的玻璃柜,结果后脑被砸了一酒瓶,登时血花飞溅。如今眼底的那一个肉肉的疤痕,就是在那场混战中留下的。当时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留了很多很多血,还差一点弄坏了一只眼睛。回想起自己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此时的江野也有些恍惚,声音沉得像落入了寒潭之中,“陈小荼,我心里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你把我送去医院里,后来又尽心尽力地劝我去上体校,我现在兴许早去坐牢了……你帮过我,我也不能看着你糟蹋自己。”
想起那时候对他耳提面命的自己,再想想他如今反过来,一副对我痛心疾首的语气,我一时语塞,说不出来话。气氛走向凝滞,安静吃着东西的陈梦灵也不敢吃了,她有点胆怯地看看我,又看看气呼呼的江野,一时间不知道喊谁才好。摸了摸陈梦灵的短发,以示安慰,我轻轻吐出胸膛里的一口浊气,“这是我的担子,你不能背,也不该背。要是真想家里好,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吗?”
半晌后,江野手里的冰棍终于掉落到了地上,慢慢化成了糖水,无人问津。——后话安排好兼职的工作后,封寒北将衣柜和衣帽间通通打乱,仿佛是遭过贼一样。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看看手表,差不多到“新职员”来工作的时候了。随意一瞥,男人突然快步过去,将床头立起的相框收到了抽屉里,一不小心,手指上划过尖角,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望着框里笑着的自己,莫名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砰地用力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