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二点。屋后,靠巷道的窗外,有人吹口哨。王静怡正处于沉思默想的禅定状态,且意识像长着翅膀的飞天,灵动飞行,姿态飘逸,是静默着的飞行,也是飞行着的静默。不速之客的哨声,忽如其来,猝不及防,如同平地一声雷,枪击一般,打中了飞天,让它头朝下,倒栽着,摔倒在地,一命呜呼。世上哪有什么天才,都是玩命练出来的。才艺一定是出众的天赋。与众不同的追求,才能得到与众不同的成就。忍人之不能忍,受人之不会受,爱人之不敢爱。不是只拼狮子精神,谁劳模谁超凡。甚至也不是当代可以“封”的“神”,百年沧桑,大浪淘沙,是后世决定给不给的“奖”。这就是先知先觉的悲哀,活着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死后是持炬圣佛,人人膜拜,因为社会需要殉道精神。朝生暮死,及时享乐,是否更合时宜呢?她摇摇头,扭扭脖,揉揉太阳穴。一切寂静无声,案头一只钟,只听见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她拿起暖水瓶,冲了杯热咖啡,边搅边喝。哨曲是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天涯海角觅知音。人生难得一知已,千古知音最难觅。一声声,如泣如诉,一曲曲,长歌当哭,将军仗剑南山起,我愿做清风绕战旗。声音活泼泼的,又欢乐,又柔情,一股兴奋雀跃。此声音,王静怡完全不熟悉。她置若罔闻,缄口莫言。现实中碰到很多事情,你可以看,可以听,可以看破,可以听任,但不能说,不能做,不能说破,不能揭发,有时候说了,做了,也等于白说,有时候没说,没做,甚至还会惹祸上身,这是过往的深刻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也想建立信任和安全感,却发现很多的沟通,既没有asis,也没有tobe,更没有how,完全无效,必须选择闭嘴。心智不能同频,悲欢不能共情,冤屈没有同感,苦难没有共鸣,她保持沉默。她不语,却又激发了别人的好奇,打着“关心”的旗号,各种打听,试探,窥视,围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最基层,也是玩脑子,可以不玩别人,但不能不懂,不可被别人玩。她透明,对手不透明,对手想往她哪里戳血窟窿,就能往哪里戳,万箭穿心,一剑封喉。成为动物园的观赏物,有些人居心叵测,又蠢又猛,她又烦,又恼,有些人猜疑揣摩,又傻又坏,她又气,又怒,每天的心情都跌宕起伏,经常有克制不住要吵架的时刻,要动手的冲动,心里的火气,憋得像汽球,一点就爆,还得微笑如仪,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和教养。我不好意思,别人就有意为之;我脸皮薄,别人就厚脸皮;我退让,别人就进寸;我淑女,别人就泼妇;我善良,别人就流氓;我一个,别人就一群;越是一无是处,越以欺压羞辱为乐;越是一无所有,越以恐怖粗暴为豪,我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唾面自干,吃哑巴亏,把自己活成窝囊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故意曲解,被中伤误会,被设计污蔑,又解释不清时,特别委屈,真想直接骂回去,又不是几岁小孩,我的事,我负责,我变坏,我受罚,我犯法,我坐牢,关你屁事?况且在牌楼村,早上不是被楼上的装修声吓醒,就是被邻居的电视声吵醒,或者被隔壁的做饭声惊醒。她熬夜至二三点,凌晨正是黄金睡眠时段,每天被惊扰,起床了仍然睡意绵延,哈欠连连,懊恼又无奈,煎熬又无策。晚上更闹哄哄,喝酒声,唱歌声,冲凉声,吵架声,哭泣声,声声入耳,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语语钻心,乒乒乓乓,嘁嘁咿咿,没片刻安宁。忍受之后,经常因为睡眠不足,身体超载运转,感觉到特别疲惫,心情特别沮丧。别人的房子,她连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累到崩溃,开始麻木,无端烦躁,莫名恼怒,反应迟钝,分泌紊乱。赚钱是为了什么?报恩也不能舍弃健康嘛。活得不开心,若是身体搞垮掉,钱财和情义还有什么用?顾虑眼前的小恩小惠,小名小利,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却没有办法再弥补。果断逃避,先顾自己,有余力再帮别人。有了独幢小屋,整天有温暖的阳光晒进房子里来,室内干净整洁,窗外鸟语花香,终于可以安静地专心做自己的事,享受寂寞的清福。偶尔倒让她怀念的是人气息,烟火味,为何窗外的天空,总是这么蔚蓝?为何楼上楼下总是那么清静?巷道有一排大树,荔枝树,芒果树,桂圆树,有木棉树,紫荆树,棕榈树,还有香樟树,大叶榕树,小叶榕树。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咿咿,叽叽,咕噜,咕噜,是猫头鹰在啼叫,阴阳怪气,似哭又似笑,阴森又恐怖。商铺区,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鱼龙混杂之所。街口有座娱乐城,朱红的墙粉,碧绿的屋檐,金黄的瓦顶,宫殿的构造。唱吧,抑扬顿挫,无比喧哗。跳吧,载歌载舞,好不热闹,酒吧,纸醉金迷,乐不思家。三楼就是金光闪闪、银光熠熠的夜总会,嘈杂的音乐,昏暗的灯光,晃动的人影,弥漫于烟酒味之中的燥动,以其金碧辉煌的外观,彩虹闪烁的浓郁气息,成为展示经济繁荣、富丽堂皇、灿烂夺目的标志之一。魁梧黑人保安巡游,高大俄罗斯美女进出,轿车排成长队,奢靡享乐之风盛行,对豪车美女竞逐追求,成为值得炫耀的习尚。王静怡突然有一点慌,不知道是谁,躲在暗中窥探?一念至此,恐惧便涌上心头,仿若一只惊弓之鸟,惴惴不安。窗外哨曲,变成流行歌,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管你是哪路神仙,咱不惹为妙,自作多情丢脸事小,开门揖盗丢命不值,王静怡直接装傻充愣。这世间有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有钱有势,实际上却肮脏至极,就像在遍地鲜花中隐藏着的一条“毒蛇”,随时会像一只丛林猛兽一样,跃出捕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早已成为追逐金钱者猎取的对象,将女人不当人,当商品买卖,先让一部分女人堕落风尘,再把“看得上,中意”的女人,情骗利诱,什么问题都用钱解决,假借“提拔必须的考验和测试”为名,进行撩拨和骚扰,倘若不逞,则威逼就范,败坏名誉,丢掉工作,害得走投无路。金钱成了衡量一切社会价值的主要标准,财富成为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流痞横行,环伺皆贼,看一看,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众口铄金,百口莫辩,如何自证清白?普通人何止是拿“山大王”没有办法,拿“山大王的小女人”也没办法。在这种危险蛰伏的环境里,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不就是傻吗?做白日梦,都没有这样做的。不欺骗你,简直对不起他的高智商!愚昧源于轻信,贪婪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世无常贵,事无常师。说话只说一半,听话只听三分。避险第一,平安是福。隔壁楼上,有人推窗,叱喝: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神经?哨声腰斩。王静怡掩口窃笑。前门“咿哇”一响,被人踢了一脚。这个谁,似乎生气了,拿门出气。王静怡吓一跳,根本莫明其妙。没招哪个,没惹哪个,她这爆脾气,没妨碍谁,没侵犯谁,她这刚烈劲,受不了这样无缘无故的恐吓。大家都有一张嘴,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说出来嘛。为什么要警诫?有什么理由,你拿出来讲啊!为什么要吓唬?有什么证据,你摆出来说啊!且又不敢光明正大来敲打,来威吓,只会偷偷摸摸来暗示,来提醒!这成什么话?敢做不敢当,你有什么不便承认的?这种做法,不管是怎么想,安了怎样的心,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心态,总之就是在制造恐慌,要将人吓倒!让人害怕,干脆吓跑!哪一位女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如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街口的狗叫了,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叫。王静怡打开门,又开了廓灯,站在路基四顾,不见人影。天空下起了毛毛雨,像薄雾似的,灰蒙蒙一片。夜微凉,风吹过,有些阴冷。珠三角的冷,是冷不防的,上午穿短袖,下午穿棉袄,跟台风学的,搞突然袭击,没有过渡期,乍冷乍热,且是湿漉漉的冷,阴沉沉的冷,寒兢兢的冷,浸骨泡髓,容易生病。不像长三角的冷空气,可预警,有规律,秋裤上身,一冬不脱,防寒御冷也是习惯,冷在皮肤,暖在骨肉,心里是温润的,冷也是暖洋洋的,柔和和的,弱缓缓的。晒晒太阳,感觉不像是冬季,脱下外套,衣衫单薄,赏梅观兰,湖心划船,倒似春暖花开。王静怡摊开双手,自问自答: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街口传来鸟鸣,尖锐,凄惨,悲切。王静怡寻声望去,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棵荔枝树枝头,呀呀,呀呀,正朝着夜总会不停鸣叫。一辆奔驰车,慢慢发动,驶出停车位。正在这时,乌鸦扇着翅膀,从树上俯冲下来,围着奔驰车盘旋,哀鸣。奔驰车远去,乌鸦也追随着,飞远了。王静怡关灯,关门,回屋。她换了张唱片,是陆春龄的笛声独奏《江南春》。经典的笛曲《小放牛》与《鹧鸪飞》,悠扬,绕梁,古韵,如水荡漾,如风佛面。王静怡不想依靠男人,走什么捷径,也不愿利用婚姻,换什么资源,只有纯粹用汗水和心血,一点点为自己挣得荣光。她不想整日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也不想生活在被比较、被打压、被利用的环境下,盼望从集体居住条件里搬出来,拥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房间可以不大,但最好能只属于自己,并由自己亲手去布置,所以她才努力挣钱,买下装裱工作室。不管是藏锋,还是李骏,都喜欢附庸风雅,高几上,条几上,茶几上,墙壁上,到处摆着书,画,贴,古董,瓷器,金杯,银盘,铜炉,佛像,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提心吊胆,害怕一不小心便打碎了值钱的。照价赔偿吧,又赔不起,不赔呢,又没法交待。难道把这辈子的自由,都要抵押进去吗?唯有退避三舍!原本以为,生活能够安定下来,不用想明天会去哪一家寄宿,不用漂泊无根,就已经满足了。从此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自己的小窝自己打理,可以完全做回自己,不必装坚强,装柔弱,装楚楚可怜,做回一个女孩子,想哭就哭,要笑就笑,也不必看人脸色挟菜,给人体面忍辱,疯疯癫癫,一夜不睡,也没人指点评说,更不必每天很早就起来,烧水、泡茶、打扫、跑腿、打杂,工作之外,还须吃苦耐劳地伺候别人,还须任劳任怨地义务劳动。万万没料到,离开他们的羽翼,就会有人来窥视自己,消遣自己。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莫陷男人坑,生活艰苦,搞钱要紧,哪有这么多风花雪月?这样想着,忽然淌下眼泪来。电影《知音》里的小凤仙,可是风尘女子,跟了将军,也是外室,也是作妾,纵然有利用价值,纵然义薄云天,纵然情意缠绵,最后也是被抛弃,穷困潦倒,无人问津。一辈子,说短也长,关健处就几步,一旦选错,则步步错,连环错,无法回头。威吓,侮蔑,羞辱,手段不可怕,但令人伤心,寒心。这个谁,究竟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心?比厉鬼还阴险!闹钟轧轧轧的声音,反而显出房间里面的寂静。王静怡的心情,芜杂、凌乱,一下子被搅坏了,乱七八糟的。她又趴在桌上,两只胳膊肘子撑起,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画,却一丝一毫都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