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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鹰羽(1 / 1)

“其实,这也算不得属于我的心事,应该是我狱中的难友的。那位难友先我半年被捕,他跟我说,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再也不会活着出去了。他是个无名战士,用他的话来说:‘吾有大名千千万,唯有一号甩不开:奴隶!’但我知道他有个笔名:鹰羽!鹰就是雄鹰的鹰,羽就是羽翼的羽。这个名字算不得多出色,但让人过耳不忘记得在你这养伤时,你曾问我为何要在臂上刺着一片红色羽毛,为的就是纪念他!”

“噢,原来如此!”

阿莞恍有所悟,仿佛心中真有个谜团涣然冰释一般。“是的,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就这么被忘记,”翔文正色说道,“其实,我刚被投到他的囚室时,他已经身患绝症,差不多是奄奄一息。那时,他还要照顾灰心丧气的我。他曾对我说,持一颗平常之心,把牢底坐穿!……噢,我忘了跟你说,我的难友鹰羽是位留学西洋的博士,在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曾游历欧美,最后在德国学习。因此,他受西洋文化熏陶太深。他曾偷偷告诉我,在投身我们的事业之前,他还受过西洋宗教的洗礼。他说他是因秉怀着基督的情愫而加入我们的。这点,开始我是难以接受的,即使现在我也不肯完全认同,我们需要纯而又纯的战士,没有半点杂质。可谁又能做到,就说我罢,不也一时糊涂写下了那份自供状吗?我真无耻透顶……咳咳……”说着说着,翔文激动了起来,他立刻又咳嗽不止。阿莞想帮帮他,被他挥手制止了。翔文继续说道:“莞君,你红尘女子,所谓人格尊严者,依不失十之一二;我们身遭缧绁,极受凌辱,为人之格,荡然无存,无非被视作洪水猛兽、刀下鱼肉罢了。还是说我的鹰羽罢!时间紧迫,我只跟你说说他即将大去之时的事吧:那时,他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狱医草草诊断后对我说:他没救了。可就有那么一天,他突然从昏厥中醒了过来,精神显得特别好!”

翔文忽然缄口不言,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小窗以及那窗外皎洁的月光,长长叹了口气。等他再转过身来时,阿莞看到他的双眼已是泪光盈盈的了。翔文说,“其实,我应该想得到那是回光返照。但我一时糊涂,以为那是病情好转的征兆,就一直由着他聊,由着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那些异想天开的故事。他说到最兴奋之时,一下子咽了气,再也没醒过来……”阿莞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在心中猜度着那个“鹰羽”的音容笑貌。翔文的泪光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个很软弱的男人,见不得人死。这阿莞联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外婆去世时阿莞正上初三,本来她准备就此辍学外出务工的。外婆临终前硬是憋着口气不肯下嗯,含含糊糊地拉住她爸的手要求一定要让这闺女上大学。她爸推托不了这份嘱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那时阿莞的成绩是很好的,像个女状元的样。但很反常的是,外婆咽气后阿莞居然连哭都没哭一声,全家的人都搞不懂这闺女咋生了这付铁石心肠的。阿莞自己也搞不懂,那时她只是冷眼看着那一大家子冷漠透顶的人呼天抢地地嚎哭,暗地里却为老太太的遗产争得面红耳赤。她欲哭无泪。“我记得,那天窗外正下着很大的雨,瓢泼倾盆般的雨。”

翔文打断了阿莞对往事的追忆,他的语调正变得舒缓而平和,“我看到囚窗的铁栅栏外到处是灰蒙蒙的,雨水从垒起囚窗的石块的豁口处流了下来,滴溅到鹰羽的脸上,他就慢慢地转醒了。那时,我正抱着脚镣在牢门边踱步,我刚得到了一个坏消息,说世界的形势更加恶化了。莞君,恐怕你不会不有所耳闻的!”

“嗯,是的!”

阿莞违心地点点头,她非常清楚,自己对翔文所说的其实一无所知。“我想,这老大国家其实也与我等实无所异呀!所谓弱肉强食,所谓死而不僵,唉,岂是几人所能挽救!”

“他一醒过来就高声叫唤我,说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对我讲,就如我今日这般迫不及待要来见你,想把有关他的一切告诉你一样。他躺在我的臂弯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握住我的手对我说,翔文,你猜我昏迷了这么久是干什么去了?我说,昏迷就是昏迷罢,你还能干什么!他说,我见到了死神的化身,一只模样滑稽的猫,他把我带回到神话时代去了,还向我展示了一个宿命般悲怆的秘密。我说,羽,你一定是病糊涂了,怎么会突然念叨起死神来。要知道,我们是不信有任何鬼神存在的。他摇头并微笑,说,我倒觉得一颗纯洁的心有必要为敬畏留一点空间。好了,我不和你在这方面再争来争去了,请你听我将那个秘密讲出来吧!我虽然一生求索探寻,曾常自诩学富五本,可惜一生潦倒困顿,写下了那么多的文字,终因无钱资整理而全部散失了。当年,我漫游欧陆,因一场夭折婚姻的机缘,屡屡得观泰西多位先哲文豪之手稿,常感慨人生驹隙、命运多舛。如今我也算死到临头了,用他们的话该‘见棺材掉眼泪’了。起先我以为我会很坦然,一生的蹉跎与痛苦即将结束,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看我,我想,我都该将我内心一直潜藏着的情愫释放出来,让自己直面心灵之壁。如西哲之语,凡墙都是门,我该破壁而去,追随我的信念、我的天堂了。有如保罗与卢骚那般,该走的路全都走过,该守的道全都守着,忏我良心,当无愧于千年万年之后、直面末日的审判了!——”翔文稍一停顿,换了一种凝重的声音评论道:“他当初就应该呆在外面而不该回来,他并不了解这老大的母土,他并不了解!或许,他是一心认为自己能为它做点什么,他有低估母土的精力而太看重西洋的东西了——静观欧罗巴,现在不也是乱得一团糟么!这个世界和这群人!也难怪他要杜撰出一个普罗米修斯悲哀的故事来,毕竟只是失之偏颇的!”

翔文又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声是一记又一记的,于夜的沉寂中分外地响。阿莞惦量是否应该提醒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她哆嗦着双唇正要将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时,翔文已抢先开口了:“阿莞,你放心,咳咳……我没有的,无论如何有关鹰羽的故事我一定得说完,真的,这关乎一个纯洁的生命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抹痕迹,或者说是一个虔诚心信徒与人群的最后一次对话,我有必要将它保存下来——对不起,或许,我这么做是对你的不尊重,但是……咳咳……我只能……怕是活不过明天了,你既然娴熟文墨,不妨帮我把它记下来。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咳咳,谢谢你,莞君!”

阿莞僵硬地点了点头。翔文欣然地一笑,说:“你只管记下来就是了,不必要去理会那么多——这故事我曾踌躇再三想讲给周医生的,但鹰羽和我们的想法其实多与他的想法相悖,我不能让他尴尬难堪。好了,我继续说罢:那天的雨是越下越大,既便是到了黄昏也不见变得点点滴滴了,倒是像洪荒,是坍塌了不周山之后。鹰羽讲述他昏迷中的经历时眼睛是一直注视着窗外的,他的须发、薄被和草褥上沾得满是雨水。他并不让我抱他离开窗下,他说雨水会给他片刻清醒的浇淋……”“哦,该闲话少表了,鹰羽说他在陷入昏迷后不久就醒了过来,当然,他是跌入了幻境。他说,我醒时却不是在这牢里,而是坐在一座古陵的前阶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置身于那里。那陵墓完全是中国式样的,不是金字塔也不是泰姬陵,我看到身后是一座厚土堆积而成的土山,并不算高,山上草木葱郁,在山与天相接处竟有九颗亮星闪闪发光。我身下是汉白玉石砌成的方台和石阶。石阶大约可以历历数出,又大约永无尽头,我居坐其中。阶下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青石铺就。甬道两旁是森森古柏,还有辟邪、伏虎、朱雀之类的石兽和文官武将之类的石像,总而言之,是个标准的陵墓。我说不清那到底是骊山秦陵还是唐乾陵或明孝陵,反正中国的坟冢比比皆是。我就如木鸡一般呆坐在石阶上,心下惶恐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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