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喝着怎么没滋味了。”
魏忠贤放下茶盏,那甘香清冽的茶汤忽然在嘴里就失去了味道。 魏忠贤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忠贤是朱由校的大伴,是天启朝的宫内总管,东厂厂督和司礼监禀笔兼掌印。 如此权势,东厂、宫内,司礼监都掌管着,足以见朱由校对魏忠贤的信任。 这信任在天启朝是好事,可如今是崇祯朝啊。 前朝皇帝的臣子,可不是新君的臣子,不然为什么皇帝上位都要先把宫内清理一遍各个位置安插自己的人? 还不是为了睡觉能睡得安稳? 如今张好古掌握内阁和朝政,魏忠贤掌握宫内和司礼监,朱由检就是被架空的皇帝,不仅毫无实权,还很危险。 而张好古掌握朝堂,地方上党羽多,新军更不用提,哪怕张好古不当内阁首辅了,朱由检都很难办,君不见当初朱由校想动张好古有多么麻烦? 而魏忠贤则不同,皇帝说废是随时能废的,说到底这是皇帝的家事,东厂也好,宫内也好,都是皇帝做主,皇帝要处理自己的家奴,谁能说的了什么呢? 眼下是张好古在外,能为魏忠贤提供助力,魏忠贤还坐得稳这个位置,可如果魏忠贤自己要退下来,那张好古可是真的没办法了。 张好古又抿了口茶:“我这个人啊,朝廷里也好,宫里宫外,各种评价都有。”
“有人说我擅权专政,欺君罔上;有人说我骄狂跋扈,会是第二个曹操;还有人说我扶持党羽,这大明朝已经快要姓张了...” “这些话,我自然是不认的,但他们说我张好古念旧,我却是认得。”
“先帝把大明朝托付给我,但也是托付给你。老魏啊,你暂且继续当你的宫内大总管,把司礼监掌握好了,就当是多支撑两年。不论将来如何,你倒是再退下去,我保你安度晚年。哪怕京师待不下去,也有你安度晚年的地方。”
魏忠贤终于是点了点头:“那我就再等等吧。”
劝下了魏忠贤后,张好古送魏忠贤离开,随后一个人回到书房有些疲惫的坐下揉了揉眉心。 如今所有人都说他大权在握,是实权宰相,总理朝政,可谁知道他眼下的担子多重? 以前不管怎样,朱由校总是无条件信任他支持他,这背后好歹是安稳的,可如今? 朱由检不给张好古背后使绊子就算好的。 “明公?”
黄宗羲有些担忧的看着张好古。 从天启朝到崇祯朝,张好古身上的担子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天下事务压在一人肩上,这重担是真的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张好古能担任这么多年内阁首辅,把所有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把这大明朝治理的国强民富,这是黄宗羲非常敬佩的。 而张好古也一直给人以充满自信,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乾坤在握。 在天启十三年前,张好古还很少有这样的疲惫时刻,可如今随着天启帝驾崩,崇祯帝登基,黄宗羲发现张好古愈发的操劳了。 “无妨事,些许问题,还影响不到什么。”
张好古说道。 黄宗羲思索了下,试探着问道:“明公,若是按您之前说的君主立宪制,把皇室高高供起来,让天下人来处理天下事,可行否?”
张好古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太冲啊,唐尧虞舜之后,大禹帝立夏,开始了家天下的传承。后有玄鸟生商、凤鸣西岐,再有祖龙立秦,赤帝炎汉...” “遍观这涛涛数千载历史,哪怕是我朝太祖起兵驱逐鞑虏克复中华,也是家天下。”
“太冲啊,你觉得这家天下的世界,变成公天下的世界,需要多久?”
黄宗羲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明公,学生跟随您为了公天下的世界,为了那个天下大同的世界,还可以一直奋斗下去。”
张好古哈哈一笑:“太冲,我说的,不是你能否坚持下去。我坚持了这么多年,中途遭遇过那么多事,甚至和先帝决裂,甚至如今朝野说我擅权,可我有退缩吗?”
“这么多年来,我啊,到头来看明白了的,就一件事。”
黄宗羲问道:“明公看明白什么了?”
张好古平静的说道:“我们要建设的公天下的世界,是天下大同的世界;而当前天下,是家天下的世界,不是天下人的世界,是少数人的世界。这个少数人,在汉晋时候被称为士族,而在隋唐时候,又被称为门阀;到了两宋乃至现在,被成为官宦世家。”
“士族的力量在晋末被打烂,但到了隋唐就变成了更强大的门阀,而唐末五代门阀消失,更广泛的书香世家,官宦世家又出现了。”
“汉晋,皇帝是最大的士族;到了隋唐,皇帝是最大的门阀;而两宋,皇帝是最大的官宦之家...” “我们要面对的,从来不是单纯的某个阶级,某个势力或者某个人,我们面对的,是传承到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家天下的封建世界。”
“这样的世界里,又怎么可能诞生出天下大同来呢?”
黄宗羲愣了下,随即激动的站了起来:“明公,您终于下定决心了?”
“自先帝执意与我决裂后,我就明白,这天下在他们眼中和我们眼中是不一样的。我也确实有了改天换地的心思,但不是现在。”
张好古说道。 “明公,是眼下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吗?”
黄宗羲不解的问道。 张好古哈哈一笑:“太冲啊,我们的力量看似很大,也的确可以改换朝堂,但我们要的是改朝换代吗?我们要的可不是仅仅改变一个朝代,而是改变这个天下啊。”
“想要改变天下,我们最先要做的,是让天下人能看清这个世界,能学会思考。”
“所以说,我们要做的还多着呢,路漫漫其修远兮,我等当坚定不移而攀登。”
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张好古说给黄宗羲听的,更是张好古说给自己听的。 封建的世界里,是无法诞生出来天下大同的花的。 张好古在这个世界融入了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完全的适应这个世界,以前张好古能力不够,只能顺从世界,而现在,张好古想要尝试改变这个世界。 弱者被迫适应世界,而强者则强迫世界适应自己,张好古决定当那个强者,当那个第一人。 这是在朱由校召张好古入京时张好古就诞生的觉悟,他将放弃妥协,他将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他面对的是传承数千年的封建势力,是上到皇帝下到贩夫走卒都适应沉沦的世界,而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旧有世界,让这个世界换一片天。 在这样的觉悟下,加上张好古对朱由检彻底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张好古干脆一人担起了军政大事,彻底把朱由检变成一个泥塑。 他要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有机会抓紧调整部署一切,随着朱由检在皇帝位置上待得时间越来越久,哪怕张好古千防万防,都会有人投靠朱由检,选择站在皇帝那边,谁让朱由检是皇帝呢?谁让大明姓朱呢? 朝会如今再次变成摆设,朱由检虽然每日上朝,可朝堂之上却是轮不到他说话的,张好古带着大同党人就把一切事务给处理妥当了,丝毫不给朱由检任何机会。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大同党如此强势,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副独揽大明朝政的模样,可依旧有人选择支持朱由检,因为朱由检是皇帝,是正统。 更何况大同党人占据的位置太多了,内阁首辅,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各部侍郎,宫里宫外,朝堂和地方,多少新党的人? 而又有多少人同样盯上了这些位置? 别的不说,单单一个内阁首辅,眼下看着是没人敢和张好古竞争,但实际上私下里动小心思的人少么? 张好古知道这些,但他现在懒得搭理这些人。 这朝堂,他迟早要离开的,如果想要进行一次变革,一次彻彻底底的变革,那么不经历流血,不经历镇痛是永远无法蜕变完全的。 这样的流血和镇痛无法避免,是任何一次变革都会有的,天启朝新政伊始到现在,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鲜血? 这还只是内部的变革,若是要彻底撕毁这个旧世界,那么所造成的动荡,必然影响更大。 张好古之前是心软,但现在张好古已经冷下了心,不经历痛苦,不把真实那肮脏的一面血淋淋的撕开,就无法迎接新世界。 也正是如此,张好古这段时间在各种方面的处理上显得愈发果断。 文渊阁中,张好古正在进行内阁例会,张瑞图、卢象升、孙承宗、钱谦益、黄立极、乔允升俱在,这次会议依旧是张好古主持,众人听着。 “有人说,辽东苦寒之地,食之无味,应当弃掉。”
“这话说的代表了不少人的心思,原因我也清楚,无非是觉得辽东的发展影响到了他们。”
“但这不是我们不发展辽东的理由!”
张好古平稳的说着,神情波澜不惊:“辽东,如今的东北,地域之广阔,可活千万人,其资源更是数不胜数,煤、铁、铜、金...这东北,完全可以成为大明下一个工业基地。”
“大明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开发东北,发展东北,把东北建设成为直隶、江南之后大明第三个工业重地。”
“东北的资源丰富,其地理更为关键,若要大明长久的在东北扎根,以目前的人手是完全不够的,所以东北需要移民,迁山东、河南、直隶等地的部分百姓进入东北,为东北发展奠定一部分基础。”
张好古说着,张瑞图、卢象升等人默默记着,显然也是适应了如今大明的内阁节奏。 而孙承宗看着卢象升、钱谦益等人记录,黄立极和乔允升神游天外,显然还无法适应张好古主政内阁时的快节奏。 张好古继续说道:“直隶、江南的工业,部分转移到辽东,先把架子给搭起来。这一块需要朝廷的资源倾斜,卢相,钱相,你们负责这一块。”
“年前那次平满清之战,虽然让大明的经济恢复了一些,可到底是受到了影响,直隶和江南的工商业受挫不小,不少工厂关门,工人歇业。眼下有东北这个大发展的地方,正好能刺激刺激工业,重新焕发活力。”
钱谦益听后忍不住点头,天启十三年的动荡,对大明的经济工业影响太大了,工商业是全面受创,根本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过来的。 如今有东北开发作为刺激,而且朝廷明确要把东北建设为下一个工业基地,加上东北丰富的煤炭铜铁储备甚至还有金矿储备,那么东北的发展必然能对大明整体的经济进行一个刺激,对他来说这是好事。 看孙承宗有些不解,张好古解释道:“孙相,这件事说白了,不仅仅是恢复大明的经济,更是给商人们和工人们加强信心,朝廷出钱开发东北,带动的是一连串的行业发展,而且东北并非蛮夷之地,乃是一片沃土。东北地理优越,开发起来对大明来说意义非凡啊。”
孙承宗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东北的开发,以孙承宗的战略眼光来看的确是好事。 东北开发不仅可以监视草原,还可以居高临下制衡朝鲜,而且可以北拒蛮夷,让战事远离直隶。 这就和朱由校、张好古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训练新军花费大价钱打造新军之后就迫不及待要打鞑靼一样,漠南蒙古距离直隶就那么近,无时无刻不威胁着大明中枢的安全,不把战线前推,给大明中枢留出足够的战略防御圈来,谁又能睡得安稳呢? 纵观张好古的一系列战事,无论是对漠南漠北的蒙古开战,还是平安南,下南洋,打东瀛,还是最近史可法在甘陕的蠢蠢欲动,孙承宗能看出来,张好古正在围绕着大明的直隶、江南这两片大明最重要核心地区,也是大明最繁华,人口最稠密的工业重心打造一个全方位的防御圈。 东北和西北就是补全这个防御圈的最后两块关键之地,到时占据大明最精华的南北直隶就可以被保护在中心,源源不断为大明的发展提供钱财、资源、人力物力和工业品,只要外面的防御圈不出问题,大明就是安全的,大明可以毫无压力的生产资源,用强大的人力物力碾压一切。 因此孙承宗对张好古是非常认可的,像张好古这样的人物,大明朝能有几个呢? 布置完东北的开发事宜和朝廷的一系列事后,内阁例会结束,张好古又召开大同社的会议。 “东瀛也好,交祉也好,都是对我大同社来说非常关键之地,也是重要的破局之点。”
“因此,东瀛和交祉,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里,防止将来出现变故。”
张好古说着,看向黄得功和赵玉琪:“如今交祉尚可,但交祉的发展还是受到了当地的制约,这一方面,接下来我会让云南川蜀等地加大和交祉的交流贸易,同时南洋的资源也会向交祉倾斜部分。”
“这段时间交祉要好好发展,起码在河内建立起一个完善的基础工业体系,可以支持交祉的部分发展。”
张好古的话没有说的很透,但黄得功已经明白了张好古的意思:“明公放心,我明白,接下来交祉会重点发展工业。”
张好古又看向赵玉琪:“东瀛,也是重中之重,此地孤悬海外,但战略价值极高,人口也多。”
“如今可以发展部分工业,但东瀛人心还是有些不安稳,原本的驻军,应当是不够的,你看还需要多少人手?”
赵玉琪说道:“东瀛之地,起码要控制江户、京都、大阪、长崎等地,算起来,起码两镇。”
张好古毫不犹豫的说:“我给你三个镇,守好东瀛。”
赵玉琪点点头:“明白。”
看着这两位大将,张好古轻声说道:“未来,我们的局势可能没有现在这样好,如今我们倾斜一定资源给交祉和东瀛,到时交祉和东瀛就能反哺我们。”
“而且这两地不比其他,到时交祉三镇、东瀛三镇,都要按照最新的编制来,军械甲胄、后勤仓储这些我会让朝廷调拨,足够你们使用。”
众人听着张好古对交祉和东瀛的安排,也都明白张好古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交祉、东瀛,各三镇,这加起来就是六镇兵马,算起来近十万人,这样一支大军在外训练,随时可以接管大明的西南和东南。 而张好古做着布置的时候,钱谦益也没闲着,他选择接触温体仁,间接和朱由检进行沟通。 “钱相不是和张首辅走的极近么?怎么如今到我这来了?”
温体仁有些好奇的看着突然到访的钱谦益。 钱谦益镇定自若的品茶:“难道这朝中还要分什么你我对立?不都是为大明效力,为陛下效劳么?”
温体仁眼前一亮,钱谦益这话中有话啊。 “钱相,老夫记得您也是东林学子吧?”
温体仁问道。 钱谦益点点头:“老夫一直是东林之人,只不过在老夫看来,新政新法有其可取之处,所以老夫才没有束手旁观,为的还是大明而已。”
“只是这新政新法,也不一定要新党实施,老夫也是愿意为陛下,为大明,多承担些担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