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
天香太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知道冯素贞的用意，可自己回去又能对大明有什么帮助呢？
有些牺牲和代价无可避免，有些委屈和忍耐必须承受——这是冯素贞一直以来的信念。直到今夜，最后一根稻草随着一封信翩然而至，落在她的肩上彻底压垮了她。
再强大的意志恐怕都无法承受，承受一个不断袭来的念头——她做的一切，为无辜的人带来了毁灭和灾难，她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天香欺身近前，死死掩着她的唇，直对上她悲怆凄婉的眼眸，“你之前不是还信心满满，怎么，遇到点挫折就动摇了？你看看自己身后还有多少烂摊子需要收拾，大明那么强盛，能有什么事，需要你杞人忧天！”
“……”
“你以为你很重要，你的一举一动足以左右远在辽东的政局？别自作多情了！你现在无非勉强立足于一隅的小小势力，天下大势岂会因你而变！”
天香咬着牙狠下心对她言语相激，她绝不能让冯素贞陷入自责的泥沼，难以自拔。
“……”冯素贞发现天香仅凭一句话便看穿了她所思所想。
“你告诉我，你治下的百姓能不能吃饱穿暖？”
天香手上捂得严严实实，冯素贞口不能言，只能默默点一点头。
“那其他部落治下呢？”
冯素贞凝眉想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还不去帮他们？你的确是杀了一些人，可因此受益的人更多，你为什么要因小失大、裹足不前！大明的事自有大明的皇帝、大明的官员去操心，近在咫尺的苦难你视而不见，却被一场远在天边的战局困扰至此，这就是你三年来的长进？”
“……”是啊，迎到了日思夜念的天香，达到了一个浅薄的目的，便因此而忘却了自己初心，分明是为了身边的人间疾苦能少些、再少些。
冯素贞默然垂眸凝视着她，天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难掩的倔强与笃定——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公主，她的肩膀也足以借她依靠，她的信念也足以给她支撑。
天香从她的眼眸中读到了彻悟，知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放柔口吻，明白准确无误地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既然嫁到了这片土地，我便不会再回去，这里、还有你……比大明更需要我。”
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这里的人们艰难的活着，天香带来的随行人员正是冯素贞亟需的人才，于她而言恰是如虎添翼。
冯素贞接收到了天香委婉地传递的情意，这一刻，她是如此确信天香的心意——从今往后的岁月里，她愿意与自己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捉住天香覆在唇上冰凉的手，冯素贞在夜风中低头吻上她的掌心。
“你……”
突如其来的“侵犯”出人意料的急切，天香的手被她牢牢握住挣脱不得。柔软温暖的唇瓣，印在天香寒凉的手掌，更是印在她干涸的心田。
“天香……”冯素贞低声呢喃，态度温柔而不容置疑，“永远、永远…别再离开我……”
长年累月在心里构筑的堤坝，被汹涌澎湃的心潮刹那冲垮。天香凝视着眼前这个胸中有丘壑、沙场秋点兵的人物，发现她却是一个，只会反反复复亲吻她掌心的——
“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
好端端的，谁是胆小鬼？
“天香？……”
冯素贞抬起眼眸疑惑地望着天香，泛着霜白的红唇微微张开着，带着一脸令人心醉的茫然，令人悸动不已。
勾住她瘦削挺拔的肩背，天香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为心上人献上她珍藏至今的，初吻。
冯素贞明显迟疑瑟缩一下，但下一刻，她就紧紧拥住天香，主动迎上她笨拙青涩的吻。
高原上的晚风霜雪，都不如她的气息清纯甘冽，这是两人共同的心声。她们忘情的拥吻那么缠绵，连路过的藏狐都忍不住红了脸，埋头藏了起来。
“天香……”冯素贞原本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嘶哑低沉的魅惑，如同施下巫术咒语，抽离了天香的理智。
“不够……”天香依偎在冯素贞温软的怀抱里不满地摇头，她本性中的天真直率展现的淋漓尽致。
惊叹于她的纯洁无邪和坦诚率真，冯素贞一颗心满溢了无限柔情，她浅笑着用行动做出回应，俯首再次轻柔地吻上她的唇。
可天香真正想要的，是更多更多……
往复抚摸着冯素贞削肩纤腰的手指，遵循本能攀上了她的脖颈。冰冷的指尖仿佛寒凉的火石，在她干涸枯竭的躯体上激起一片星火。
对天香暴烈的占有欲瞬间袭击了冯素贞的大脑，将她的理性席卷殆尽，毫不容情地撕下她压抑禁欲的伪装。顺着天香的唇角一路向下吻去，被恼人的衣物挡住去路，无数鲁莽激烈的吻都只能流连在她的颈侧和耳鬓。
天香软在她臂弯里艰难地低吟，“……回、回营……”这是在此情此景下，唯一残存的理智。
毋需多言，她们彼此吸引，彼此需要，彼此珍惜，彼此理解，彼此相容。
天地苍茫，宇宙浩瀚，世间万物，她们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只属于彼此，全身全心。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岁月安好，风平浪静，一切却都没有准备好。
而今夜，世事纷乱，风雨欲来，却无碍于她们彼此之间的信赖、依恋、结合。
“我爱你，天香……”
在这句温柔的喃喃细语中，天香终于毫无保留的，迎来了她崭新的生命体验。
…………
天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刚开始淡漫，高原的晨曦温柔的穿透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军旅帷帐。
陌生的军帐在她眼中昏暗朦胧，倘若不是熟悉的身影重新坐回她身边，她一时竟恍然不知今夕何地。
冯素贞穿戴已毕，月白色的衣服，与她白皙清绝的面容，在夜色的侵袭下混沌于一体。
天香撑起身来用力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努力要看清近在咫尺的人，想要确认昨夜会不会又是黄粱一梦。
“公主，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天香兀自茫茫然的坐起，冯素贞见被衿顺着她手臂滑落，忙低头侧目，抬手帮她裹紧。
“注意着凉。”
此时方才察觉自己未着寸缕，天香并无羞赧之意，心中反而安定下来。她接过冯素贞手中的被角，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
那人屏气凝神的羞怯模样，平添几分好笑——作夜吻都吻遍了，反而看不得么。
“天还没亮，你起这么早，是有什么急事？”
冯素贞垂目自床边将地上几件衣衫拾起叠好，“军务繁忙，不便假手于人。”
“事必躬亲可不是好将帅。”天香歪着头盯着眼前这人瞧，手中活计仿佛在掩饰什么，但看起来神情恬淡，哪还有丝毫昨夜燃情似火的影子。
“公主教诲的是。”
运筹千里之外，冯素贞自然早已举重若轻，可公主在身边，便是一星半点由不得自己不多思多虑。
“哼，只嘴上服软可不行。”
冯素贞知晓天香心思，便轻轻将她拢在怀里，柔声细语，“今日起寨拔营，莫说是我，便是公主也睡不得懒觉，若是现在闭上眼睛，还有一刻钟好睡。”
在爱人温软的怀抱里，天香乖顺的闭上眼睛，冯素贞的心跳声那么近，她忍不住轻叹一声，也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好睡”。
假寐片刻，天香装作赌气，一拧双肩从她怀里挣了出来。
“哼，你还是去吧。”
军务大事，当然最为紧要。
冯素贞不禁莞尔。
“公主，你昨夜的衣裳已经被-草甸的露水打湿，我已备好一套便装，你且将就穿两天。”
昨夜……
得到彼此的渴望，仿佛濒死之人对生的追求，哪还顾得了那许多？想起冯素贞刚才捡起满地的衣服叠起来，天香悄悄红了脸。
“谁…谁要穿你的衣服！”
“咦？我何时说过那是我的衣裳？”
“……”
那人忍着笑模样出了帐，天香被她气的睡意全无。
简陋的行军床上残留着夜的味道，浓烈香醇的后味，依旧醉人。高原草甸的清新气息悄悄潜入，从寒凉的土壤里——这是万物复苏的先兆。
天香起身抖开为她备好的衣服，里里外外，一应俱全，正是冯素贞惯常的穿戴。
两人在皇陵时，她让冯素贞无知无觉的穿了自己的旧衣裳，那时候遮遮掩掩的脸红心跳与此时此刻的已迥然不同。
天香坦然的穿戴齐整，绾好青丝低头出帐。
一些兵士正拆卸营帐，一些兵士在起火造饭，一些兵士警戒巡逻，一切都安静有序的运转。
在清晨的雾霭中，白色本应最难寻觅，可那人于高台之上迎风而立，正亲自督军，就此，她便一瞬不眨的凝望住了。
西风漫卷，衣袂飘洒，那人脚下晨霭又似云雾翻腾，如若她举目远眺，下一刻仿佛便会消逝在天与地的相接之处，层峦叠嶂的雪峰之间。
可那人偏回望过来，恰似心有灵犀。眉眼间、梨涡里浅浅晕染开来的笑意，温柔已极，与这春日的晨光并无二致，和煦柔暖，淡而不寡。
恣意绽放，是天香——天之骄女的特权，即便没有灿烂的笑靥，绮丽的光彩自在她眼中波动。
冯素贞心底叹惋，何德何能，自己竟得上苍如此眷顾——
她是九天中唯一的光源，越靠近，越温暖，越炽热。离开骄阳的月石将失去皓皎光芒，虽依旧存在，却无人能看到月石的真实模样。
如若未曾遇见你，我应该永远不会找到真正的自我——天香对她的意义，恰如其言。
她们就像两颗命定的星宿，环绕着最为神秘之所，循着天道的轨迹运行，无形的力量牵引她们靠近，直到光芒辉映了彼此。
冯素贞意识到，“令天香自由”是不合时宜的自以为是，反而是天香促使她步向自由之路，理所当然也是荆棘之路。
回望来路，荆棘丛里留下了她们的血和泪，凝结干涸了，却美不胜收。展望前路，荆棘遍生，无路可走，可有人却执意握紧自己的手，容不得她半分犹疑。
三年的离别，白驹过隙，于她们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在辗转反侧间，虚与委蛇时，浴血鏖战中、波云诡谲里，有太多的经历她们无法彼此分享。
可这有什么关系。毕竟，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两人，下一次筹谋、下一场战争、甚至下一部史诗，都将由她们共同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