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得知易大夫为他的父亲寻医访药多年,却并无所获,天香脸上刹那间颜色尽失。
“不过,孤本医书上若有完整记载,冯先生或还可一试。”谈起多年求医不得的往事,易大夫听起来并没有多少遗憾,仿佛在为他人的故事做旁白。
“易大夫,我们可否做个交换,若我拿到医书,你可愿随我回安定为绍民治伤?若治得好,医书送你;治不好,你也可誊录需要的章节,如何?”天香想他寻访多年,这笔交易岂会不允。
易大夫执箸的手顿住,问道,“孤本医典属绝世珍宝,姑娘是否太草率了?”
“知识本就该传承嘛,藏于大内倘若不能发扬光大,还不如用于民间,造福百姓。”天香提了个附加条件,“不过,这本书你可不能私藏,须得设医馆教学徒,多多传习开去。”
易大夫的父亲在十几年前受了伤,原本强健的机体如今早已萎缩衰败,他也早就放弃了希望——要是能看到那老儿欣喜到癫狂,再绝望到死寂的模样,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低头沉吟片刻,他扬起几无可察的异样笑容,应承道,“好,我原定一周后出发回辽东,若你拿到了医书,我便随你回去。可若拿不到书,我也不便再羁留京城了。”
天香大喜,伸出右手,颇为豪迈道,“一言为定,我们击掌为誓。”
易大夫颔首微笑,与她击掌三下,又拱手道,“我虽学医,却不是大夫,在下易佰发,敢问姑娘闺名?”
“闻臭!”
易佰发听出她报了假名,却不以为意的笑笑,压低声音,凑近道,“那医书在大内,闻姑娘可有渠道……”
“有的,你只要等我消息就好。”天香不愿深谈,与他东拉西扯一些奇闻异事,又约定七日后同一时辰在错认水相见,临道别前重重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易兄一定保密。”
“闻姑娘放心,你我已击掌盟誓。”
…………
在温暖的晨曦中,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天香听着宫人的脚步声,看着一盏盏宫灯被熄灭,蓦然恍惚间,仿佛自己还是那个觐见父皇的女儿。那时候的无忧无虑,像空气一样理所当然,现在回想起来,天香只余一抹苦笑。
皇帝在养心殿见了自己的皇妹,他唯一的同父同母胞妹。
“请皇兄主持,为天香改宗碟,我要娶冯素贞为妻。”天香盈盈一拜,罕有地对皇兄行了大礼。
皇帝瞪圆了眼睛,与身旁的魏公公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俱是一脸不可思议。
“荒唐!!!”被天香这史无前例之举惊得目瞪口呆,皇帝遥指着她的方位,半天才骂出一句。
魏公公赶忙将史官和其他宫人赶了出去,又闭了四面门窗,退回原地大气不出——这一段可万万不能写入正史啊。
大殿内短暂地陷入一片死寂。
“皇兄的木鸟能飞,公主改宗碟又有何不可?”天香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着,那句“有何不可”,在皇帝耳边重复了好几遍。
他的木鸟何尝真的能飞,只是琢磨出了滑翔的方式和美感。
“大鹏翱翔九天还须凭借好风。木鸟高飞,惟一跃尔,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抱着心爱的木鸟,皇帝自大殿上居高临下看着天香,“朕可以做不计其数的木鸟,可朕的皇妹只有一个!不要告诉朕,你可以为了她,身为齑粉、在所不辞!”
说罢,皇帝奋力将木鸟高高抛起,那只木鸟在空中徒然振动几下翅膀,转瞬就在天香面前摔了个粉碎。
看着青石上七零八落的木鸟,或者准确的说——散落着的一堆木头,天香知道,皇兄怕是真气急了,才舍得如此糟蹋自己的心血。
“皇兄,你被先皇贬谪,亦未放弃木鸟高飞的心愿,希望皇兄可以理解,天香亦有如此信念。”
“那怎么能一样!你这分明就是离经叛道!违背纲常!悖逆天伦!”龙椅上的皇帝连拍案几,明黄色的袍袖上下飞舞。
“皇兄,此事古往今来在朝廷和民间都是常见的,断不至如此不堪。”天香面色惨白,可她挺直了身子抬头直视皇帝,毫不退缩。
“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消遣,你见过哪个公卿大臣以男子为妻为妾,嗯?你若是只把她养在府里,朕绝不会反对!”皇帝气血翻涌,手脚麻木,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是不是,冯素贞给你出的主意?早知今日,朕就不应该赦免其罪!”
他一时悔极,情绪失控,将手边的奏折统统推到了地上。
天香一怔,未曾想皇帝有此一问,唯恐他迁怒于冯素贞,忙道,“皇兄,这是我一人所为,她虽知晓,却是极力反对的。”
“哼,她倒是识相。你竟还一意孤行……”皇帝眼神阴鸷,倚着书案缓了好几口气才道,“我们不亏是同胞兄妹,骨子里总该有些像的,所以总是非要,求一些求不得的。先皇一直更偏爱你,若你是个男儿,这皇位早就不是朕的了。可不知,他若是看到今天的你,又该作何感想?”
皇帝突然语顿,冯素贞原本是先皇安排的驸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先皇定下的斩立决,自己不该擅自赦免她。
天香却明白,若先皇在世,自己绝不敢嚣张地要求改宗谍,娶冯素贞为王妃——那是拿了冯素贞的命在赌,何况,她根本不会活到与自己心意相通之日。
太子老兄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成为父皇那样的帝王,可天香仍抚慰道,“皇兄不必妄自菲薄,先皇知道你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他老人家是放心走的。”
“朕已经是合格的帝王了?”皇帝懊丧地摇着头,颓然地坐到了石阶上——单就女驸马一案的处断而言,他离先皇还差得远。
“朕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啊……当帝王很累,很孤独……”皇帝低喃出自己压抑已久的心声,须臾,他又红着眼睛怒道,“天香,你为什么不能继续作那个合格的长公主?你为什么不站在朕的身边,却偏要与朕作对、与朕为敌!”
如今的他,倒是体会出些许当初先皇对他沉溺木工的失望与愤怒。
“皇兄言重了。出此下策,只因,不愿继续以谎言遮掩。冯素贞乃是我一生所爱,断不愿委屈了她。唯此一件所求,请皇兄成全。”天香心痛如割,她怎会与他为敌?想起萧七娘对冯素贞的声声指责,现在终于感同身受。
“那先皇为何不曾成全朕?”皇帝反问道,他的眼睛又染上了些许早年间的痴迷不悟,“朕不过是喜欢做木工,喜欢上一个庶民女子。梅竹为什么会死?还不都是,因为朕……”
“皇兄,斯人已逝,梅竹到死都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先皇他,为了培养皇嗣,只是做了他必须做的罢了。”天香以为自己在安慰他,却不想正踩到了他的禁区——好皇帝?每个人都要求他做一个好皇帝,可没有人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毕竟,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想怎样?
木鸟皇帝了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扶正乌沙翼善冠,抚平龙袍上的褶皱。
“先皇教导朕,帝王的婚姻、感情,甚至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是属于江山社稷的,是属于朝廷的。”皇帝拿手一指她,“天香,作为大明的长公主,你和朕没什么不同。只是先皇当年太宠爱你,给了你太多不合时宜的自由,令你产生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天香知道皇帝所言并无不妥,她不只是天香亦或闻臭,她是大明的长公主,她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颜面和威望。
“一个好皇帝,就是要不受感情左右,明辨是非、果决善断。你虽然是朕唯一的皇妹,可朕也只能做自己必须做的——正如先皇一般!”
“若我执意强求呢?”天香眼中泪水潸然欲滴,琥铂色的眸中所现却是决绝之色,再多走一步也许就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你大可一试!但在这件事上,比朕还迂腐的那帮人,绝不会支持你!”年轻的皇帝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一甩衣袖,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
他早已是一国之君了啊。
………………
皇帝拧着眉,手中拿着一件折子在看。奏文晦涩难懂又拐弯抹角,他的心情莫名烦躁起来。
这帮酸儒,就会咬文嚼字。
宫人低着头一溜小跑来到御书房门外,冲里面使个眼色,魏公公躬身退步出来,与他交头接耳一番。
皇帝猛然合上折子,不停地快速翻着纸页,一只惟妙惟俏的鸟儿振翅飞翔。渐渐的,他放松下来,嘴角扬起笑意。
面无异色的魏公公无声无息地走回来,轻咳一声提醒皇帝,凑近低声回禀道,“皇上,长公主殿下在公主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笑容就这么一瞬之间,僵在皇帝光洁的脸上,他沉默良久,到底放心不下,别扭道,“你去看看……等等,别说是朕派你去的。”
“是。”魏公公回给皇帝一个干笑,缓缓退了出去——他这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近侍都去了,还怎么撇清关系呢。
桃儿因公主回府,便舍了不到一岁的娃儿在公主府日夜伺候着。没多久就发现,这公主比自己天天夜醒的婴孩还要难伺候。
“公主,你不要想不开呀!”桃儿扯住公主的袖子。
“你走开!不要拦我!我不想活了!”天香扯回自己的袖子。
“公主,朝廷离不开你,皇上离不开你呀!”桃儿扑到门口急得团团转,宫里怎么还不来人!
“胡说!皇兄已经不想见我啦!我对朝廷就是个累赘!”天香冲着洞开的门高声喊着。
“公主,你这个样子,皇上知道了该多伤心呀!”桃儿抱住公主的腿。
“胡说!他是个好皇帝,他才不会被感情左右!”天香踢开桃儿,站在凳子上垫着脚张望。
魏公公走到门口,扶了扶额角,这淘气公主,哪有上吊上得这么热闹的道理。
着人禀报后,魏公公进去遣走桃儿,仰着脸儿,把皇帝的交待扔到了爪哇国,“殿下,皇上很关心你,让我来看看。”
天香站在凳子上,一边将绳索往脖子上套,一边怒道,“看什么看!来看本宫多狼狈吗?”
“皇上自然是关心殿下的身体。”魏公公对抓着绳索的天香劝道。
“用不着他关心!本宫不在了,他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凳子在天香脚下来回摇晃,魏公公赶紧扔了拂尘,双手牢牢把住,苦口婆心道,“唉!殿下,你知道皇上不会同意改你的宗碟,更别说准你娶个女子啦,不过殿下与皇上感情向来很好,有话可以好说嘛。”
魏公公暗地打探到,公主并未串联朝臣主张改宗碟的事,连其义兄张绍民亦不知情,便知她应是另有所图。
天香一听他的话,便转了转眼珠子,自己钻出绳套跳下凳子,抓住他脖领,拉着一道坐下,笑眯眯道,“魏公公,既然如此,本宫托你给皇兄带个话。”
魏公公抚掌大笑,“使得,殿下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