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已有一段时间了,时值初秋的样子,早晚已开始渐渐转凉。一个周六的下午,寝室室友大多回去取熟菜和生活费去了,剩下的几个约我出去逛街,我推说身体不适,独自一人留在寝室里。其实是身无闲钱,看到好吃好玩儿的,只能眼馋着,却不能据为己有,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还不如干脆不去,免得坏了心情。而一个人独处一室,也难免无趣,抱着破吉他玩了一会儿,浮躁之气,也终是弹不出和谐之音,几度跑调,致心乱曲涩,遂郁闷把吉他丢一边,猛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活人直直杵在面前,着实吓我一跳。心情本就不好,便发恼说道:“你是谁?进门都不招呼一声,轻手轻脚的,诚心吓人是不?”
“我怎么没招呼,是你自己没听见,你只是在专心侍弄你那破宝贝玩意儿,哪会理会别处。”
他倒气定神闲,甚至还带一丝痞笑,“只是你弹的虽有些不在调上,但指法轻盈,滑音优美。”
说罢,便拿过吉他坐了下来,弹抹之间,动作极为娴熟,曲谐调稳,果然比我这个半桶水充盈了许多,高出了一个层次。他穿一件灰色短大衣,脖子上一条蓝围巾很是醒目,身材清瘦,脸颊也极瘦,像刀削一样,中等身高,眉眼间有些少年老成,虽然衣着陈旧,但怀抱吉他的他,透着聪慧优雅,也透着自负和自我陶醉。我说你来我们寝室找谁?他说找赵宝,我说赵宝出去逛街去了,他说周末总是没课,等等他,我说有什么要紧事吗?他说听他姐说他这个星期没有回去,而饭菜票又没有几张了,给他送来饭菜票,免得到时饿肚子,我说早先认识他?他说不认识,我说那你们一定是老乡,他说不是,便沉默了,也不做过多解释,见他闪烁其词,我也不再多问。两个无聊而孤独的人,固然陌生,终是耐不住寂寞,会自然而然有意或无意地攀谈起来,他是个很有逻辑思维,聪明且善谈的人,与他年龄似乎不太相符,他眼中总不时闪过骄傲与自负的神色,虽然此时不知道他骄傲与自负的原由,但也绝不是个令人生厌的人,偶尔安静下来,眼神中也透露一闪即逝的自卑和孤独,令人不解,亲切之中便又莫名生出距离感来。他说他叫杨为,便看着窗外停顿了一下。杨为?杨为的绝顶聪明,学习成绩之优,上高一的时候我早有耳闻,不可思议的落榜和他执意要查试卷的偏执,也传得满城风雨。我便终于明白了他的骄傲与自负,换做我也难免会因为聪慧过人于明里暗里而生了得意之色,于我真只能是个假设,让人灰心。而细想来,又似乎不太尽然,又好像是来自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无法篡改,天性使然。他来自水月寺镇最南面的大山里,与宜昌市的雾渡河交界,他家到本县县城比到宜昌市还要远。求学的路途几乎比我远了四五倍,一旦入学,不是迫不得已,几乎很少回去,如此可以节约一笔不能当饭吃的车票。他居住地海拔也比我高,也更荒僻,住地属于兴山县,村子里的人却往往下邻县的集市去赶集,或购买种子化肥农药及日常用品,因为邻县的集市比本县的集市更近,足见其偏远程度。由于贫穷困苦,疾病就更容易光顾,村子里的人普遍寿岁都不高,他爷爷奶奶只有六十挂零,便相继作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儿,可以减轻一代又一代的生存压力,其实这是窘境中的无奈和相互安慰。他父亲由于积劳,身体不太好,他母亲由于家贫,脾气不太好,他是家中老大,又是独儿子,且自小天资不凡,虽然贫穷,父母对他却疼爱有加,出身农村几乎都没怎么让他干过农活。还有一个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初中未毕业便辍学在家,成了父母的帮手,倒不是因为学习差,那时他多病的爷爷奶奶还苟活着,一家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有些无力为继。他妹妹难免有些怨气,也只能认命,只能成全了她天赋异禀的哥哥。他母亲则说,一个女孩子家读书有什么用?终久不过是嫁作他人妇,为人媳为人母,也终久是别人家的人,为别人家劳碌的命。他母亲应该不是个重男轻女之人,逢人说一个能宽心的籍口罢了。因为自小聪慧,他父母对他期许有加,村里人也对他颇有重望,他说他原名不叫杨为,叫杨富贵,小名儿大狗子,穷人孩子命贱,叫狗子好养。村里一个读过私塾的老先生见他自小是个慧根,便劝说他父母把名字给改了,说叫富贵太俗,单名一个为字,寓意长大会大有一番作为,再说,都大有一番作为了,那大富大贵不自然而然就来了吗?他父母也深以为然。老先生还说大狗子这乳名儿也别再叫了,将来有了了不得的身份地位,叫此俗土之名,落人笑话,也大掉了身价,实在不值。他妹妹叫杨二丫,自然也顺带给改了,改做杨梅,说是嫡亲兄妹,名字也不能太土。而村里总有游手好闲不以为然者,总当着他母亲的面大声叫他大狗子,还留下一串刺耳的讽笑,故意挑衅她。撩得她难免破口大骂,而既使你骂遍人家祖宗八代,于有些人也无伤大雅无伤皮毛,只会激起更强的挑衅欲,更强的刺激感,农村生活本就无聊单一,大多人正想找一些诸如此类无端的乐子,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制造一些笑意。他们大概不知道,他母亲是极认真的,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儿子的将来,她终于忍无可忍,拿起猪草刀抄起擀面杖,劈头盖脸地追打过去,挑衅者自然是猝不及防,着实被打了个头破血流,末了,还通爹日娘的大骂不止,喋喋不休,说谁再叫唤就阉了谁,让你们的女人守活寡。当事者和看客也都吓得不轻,只说这婆娘疯了!自此,就再也没人敢叫他大狗子了。杨为出身贫穷,却因自小聪慧过人,赢得了族老的器重,父母的庇佑,村人的追捧,小妹杨梅情愿或不情愿的牺牲,从而没有真正落入自卑自弃的圈套,是不是就是同类人中的一种幸运?又好像不确切,说幸运似乎是一种残忍。初识之人,他却不问自答的讲述了他的家境,好像并不是在炫耀他自小就是个慧种,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只是笑笑。或许他只是急迫希望有人了解他,而碰巧遇到我而已。他突然说你是个好人,我说去你的,我可不想当个好人,好人命不长。他皱了一下眉,说人非得活那么久干嘛,接着不看我,看着窗外又说:“你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我说:“别说得那么肯定,我脸上又没有刺善人之字。”
他笑笑说:“凭直觉,我直觉很准,像标准答案。”
他不像在开玩笑,也没有吹嘘的成分,只觉得他儒雅之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我说:“既来不往非礼也,我也该……”他连连摆手说:“算了吧,你的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别炒一次跟我大同小异的现饭了,弄得雪上加霜越发的悲凉了。”
我说又在凭直觉?他笑笑上下看我一眼不置可否,这次的确不需要直觉,看我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和明显营养不良的身形,就是一种明示。他突然又说:“你可能比我还要不堪,你比我更加忧郁,沉默懦弱,孤独,迷茫无助,你可能早已放弃了挣扎,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了。”
我说何以见得,他说凭直觉,我只得苦笑说:“你的直觉真准。”
攀谈得有些时辰了,赵宝还没有回来,又等了一会儿,太阳已渐渐向西倾斜老远去了,看来这帮室友逛得有些忘形了,不知归时。他便掏出饭菜票,叫我转交给赵宝,我说我缺的就是这玩意儿,你不怕我趁火打劫?他说你不会,你不是个见利忘义,更不会干损人利己的勾当。我说那倒也是,穷也要穷得有点儿尊严,穷得坦荡,但穷急了也说不准,别太信任一个初识之人。他说你绝不会,我直觉很准。我说你直觉准得有点儿可怕,能不能换个新鲜点儿的说法?他说第六感官,我说有区别吗?随即,我们都笑了。此后,他既使没事儿找赵宝,也会时不时来找我玩儿,有时会有激烈的争论,有时相谈甚欢,心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总感觉跟他有莫名其妙的投机感,在孤独迷茫的日子里,有个真正的对手,消磨一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