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杨为要比我高两届,我刚从镇上到县城上高一的时候,他正在读高三,是应届毕业生。由于他在毕业季出人意料的名落孙山,不得已复读高三时,就变得只高我一届了,认识他也是在我上高二不久的时候。与其他莘莘学子一样,那时的他正在埋头苦读,如同马拉松长跑一样,作着最后的冲刺,以在来年流火的七月,决出十二年寒窗之后,人生至关重要的分水岭。每年七月的统考,都会决出应届毕业生人生的方向,不可避免的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十二年的漫长读书时光,前进或者后退,命运接纳你或者抛弃你,就在短短的两三天之后,想想就觉得无情而残酷。可当事人大多却都年少轻狂,懵懂无知,不计后果般的我行我素,全然不知这看似平常的统考,能改写命运,推波助澜,却也暗藏杀机,把一部分人推向顶峰,也把一部分人抛落谷底。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即使有少部分家风谨严明理者,也会摆出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怕服了软有了懦态,招人笑话,少年哪识愁滋味儿?所以每逢大考将至,一众学子嬉笑怒骂,依然故我,看不出一丝暗涌和凝重。我上高一的那一年,杨为正苦其心志,日夜专注,只为能在一考定终身的应试中改写命根。而我则由小镇进了县城,初来乍到,却没有应有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或者惊喜,有的只是贫穷和不幸带来的自卑和无助,陌生懵懂且迷茫,反而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不愿走入人群,融与社众,不善甚至害怕交际。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病,自闭症或是抑郁症,或者干脆叫精神死亡。再后来,症状稍有微缓,便生了猛然惊醒似的吃惊和后怕,我居然行尸走肉的活了几十年?我自己和所有认识我的人,对此却一无所知,这简直有点儿悲凉透顶,让人欲哭无泪。如此情状,我似乎原本不会和杨为产生任何交集,谁曾想杨为寒窗十二载,却在来年的七月高考时无情落榜。他有与生俱有的高傲和执着,有远大抱负就此夭折的不甘,他和我同样出身寒门,来自不同却同样僻塞的小山村,他不屈不挠的秉性,却是我所不具备的,他和我判若两人。他执着于一考图功名,我早已学业荒疏放任自流,他是个勇士,我是个懦夫。于是,他复读了一年,那一年,我上高二,他复读高三。他经常到我们寝室来找我的室友赵宝玩儿,我才因此认识了他,并渐渐熟络了起来。本以为赵宝和他是同乡,应该早就认识,而事实并非如此,问过赵宝,既不是同乡,杨为怎么老来找你玩儿?赵宝也是支吾其词。后来才知道,赵宝的姐姐赵贝,跟杨为复读后在一个班,并且同桌,赵贝欣赏杨为的才华,杨为非常喜欢赵贝,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为了讨得美人欢心,自然是爱屋及乌,对有可能成为小舅子的赵宝照顾有加。就这样我也自然认识了杨为,并且都来自穷乡僻壤,出身寒酸,家底儿凉薄,虽然性格迥异,但同病相怜,关系也日渐熟稔,最终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困境中的莫逆之交。凡当初所有认识杨为的人,对于他落榜的事实,都深感意外,都显露错愕之状,都极其怀疑或不情愿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认为他落榜这件事儿不可思议,甚至是天理难容。因为当时杨为在他所在的理科尖子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冠压一众骄傲的尖子班学子,既使在全年级,每次以考分排座次,也从未跌出过前三,不曾有过任何闪失。大家一致认为他天生就是一块读书取功名的料,天赋异禀,只要稍加努力,拿个前三甲就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就是这样平常成绩逆天的才子,却在命运攸关的高考时落榜了,一世的英名,在临了却遭遇了滑铁卢,毁于紧要一役,一剑封喉,无可挽回。这的确让人诧异,让人惋惜,更让对他寄予厚望的人扼腕跺足,要么不败,一败便有些万劫不复的味道,想他出身寒门的不易,就更让人唏嘘不已。因而杨为的意外落榜,在当时的教育界就很自然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件,而那些平常嫉妒他的人,暗地里不怀好意心怀鬼胎者,也都趁机对他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嘲笑他总算成了名人,从此要声名远播了,不过是用了惨痛得近乎致命的方式罢了。世间情态,有时真像一出黑色幽默剧,悲哀而讽笑,而当时固步自封的我却充耳未闻,对任何事物都情愿或是被迫置身事外。据说当时高考过后,他自己也是自信满满,神釆飞扬,在心里复盘了一下临场应试和尽如己意的发挥,便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夸下海口,说考个一类大学,分数线绝对绰绰有余。学生和老师对此也深信不疑,都提前开始恭喜他了,有的甚至笑着向他讨要一杯喜酒喝,弄得他也越发的沾沾自喜,像是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要不是他家境一贫如洗,以他狂傲孤绝的性格,一定会找个高档酒楼大宴宾客,提前庆贺。而当时回到老家,也的确亲手宰了一只快近十年的老母鸡,邀左邻右舍小整了一席,他的母亲却因为仅有的几只老母鸡被他任性地宰了一只,从而心疼了好一阵子。席间一向虽孤傲却寡言内隐的他,也变得谈笑风生,左斟右酌的,激情从未有过的高涨了起来。并一再敦促身边满脸皱纹,花发陡生的老父亲要尽快筹借上大学的所需资费。老父亲咕哝道:“成绩还未出来,通知书更未送来,你一字半句的空谈就成真了?”
他母亲也正色附和着:“录取通知书送来了才算得,你别提前给杨家弄个笑话哦!”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一脸通红一脸愠怒地大声说:“我自己几斤几两,难道还不能提前掂量个准儿吗?”
左邻右舍的人在他家胡吃海喝,也都恭维他们儿子天生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尖角儿,你们的儿子应该是心有实底了,不然不会如此笃定,你们只管筹钱就是,免得到时误了前程。他父母便不再言语,若果成事实,老实巴交一生的他们,自然是又愁又喜,喜的是儿子争气,杨家世代布衣,终于有了光耀门楣的虎子,有了改朝换代的快意,愁的是学资何来?想想筹措无门,最后也只能是枯坐着摇头叹息,但车到山前总有路,到时是总归有办法的,和尚难道还会被尿憋死了不成?他父亲兀自喃喃自语着。然而世事无常,生活难以预料,自古皆然,铁定的结果也会随时生了变故,给你带来似是而非的失望和痛苦。就在杨为势在必得,其父也卖掉了准备年底宰杀的年猪,又向亲朋好友筹借了不少,总算凑齐了上大学开学所需资费,全家人如释重负松下一口气的时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学通知书这东风却迟迟不来。起初,杨为不以为意,认为迟来早来总会来。只到暑假过半,一些邻村比他成绩差的学子都收到了相应学府的通知书,包裹行囊钱物皆备,只等时日一到,便豪情万丈的走向人生新起点。只到这时,杨为才开始慌了,按说,通知书早该到了,都临近开学了还没来,就有些凶多吉少了。他开始变得恍惚,六神无主,积攒的底气也瞬间被抽空。“怎么会?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自信心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但内心却依然不相信,疑窦丛生,不至于如此了无音讯吧,是不是邮差忘送了?或送丢了?或是有关系的无良嫉妒者给压了?他坚决认为这其中定有无法示人的蹊跷,虽然局外人不置可否。眼看开学没几天了,终究是心有不甘,便顺着乡村邮局查到县邮局,却都一无所获。紧接着又跑到学校,当时还没有普及电脑,像现在可以在网上自己查个一清二白,在当时如同安徒生的童话般天方夜谭。所有讯息都只有纸档,且是单线封闭式的。校领导只好打电话去询问他所报的大学,大学那边快速查了一遍,说确定新招收的学生,没有他的大名。直到这时,他才一屁股瘫坐在木椅上,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校领导及老师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相信,可事实摆着,也由不得你不去相信,感慨惋惜罢了。骄傲的他始终不甘,在脑中反复复盘他高考的状态,那可是他自考试以来最有激情最有信心,答题也是最得心应手的一次。想到此,他又疯了般的跑到教育局去要求查试卷,教育局领导却说:“这又不是你家菜园子,说查就查?总得有个非查不可的正当理由和正式手续,还得有上级领导的批复和签字,否则,谁也没有权力私自打开已封存的纸档。”
他却赖着不走,几乎要下跪求他们了,他们便冷冷而不耐烦地说:“你走吧!这是绝不可能的,我不能因为你这会有模棱两可的结果而丢掉了自己的铁饭碗,毁了我的一生。”
见话语果绝,杨为只得怏怏而去。他又真写了材料,去了市教育局两三趟,却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心气极高的他更想不通了,关乎我一生的答题试卷居然无法查看,没有丝毫知情权了?这怎么能让我心服口服?再加上别人的冷眼和或明或暗地嘲笑,骄傲得有些自负的他岂肯善罢干休?当他还准备去第四次,并说没有结果绝不回家,即使丢了小命也要弄个明白的时候,大概县教育局领导怕他闹出什么大动静来,落人笑柄,万一惊动了上面,影响不好,相关之人都不会好过。便叫上几个教他的老师和班主任亲自登门拜访,叫他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儿,去做一些不见得有好结果的傻事儿,浪费生命不值得,不如翻开这一页,收拾好心情,回学校去复读一年,以你的成绩,考个大学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是迟了一年而已。好说歹说,杨为想想也是,胳膊终久扭不过大腿,自己一个无名之辈,卑下之徒,既没有可以随意送人的钱财,更没有了不得的背景关系,谁会为你呼冤解屈,弄不好别人只会说你无理取闹,输则输了,拖泥带水的摆一出输不起的孬样儿。自己单枪匹马的,赚不得一声吆喝。只能暗叹一声,决定不再纠缠,接受现实,回校去复读了,固然内心打着一个死结,恐怕一生都不会松解。见他愿意退而求其次,局领导也因此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