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唐·张籍《野老歌》民国二年,北京的冬天相当湿冷,赶上西北风走个迎碰头,冷得睁不开眼睛。得亏夕阳西下前过了正阳门,我安慰自己马上就能瞧着老驼背嘴里绘声绘色的天桥杂耍,还能吃上几口让老驼背魂牵梦绕几十年的糖火烧和面茶,想想就很美好。身上藏色袍子灌了寒气冻的不用穿自个儿都能立起来,胸口两缕金色的衣领垂到腰间,那是金袍捉妖师的证明,此刻也顾不上好看,被我勒紧提到脖颈,避免灌风,头顶绑的发鬏也冻的硬邦邦,像个黑葫芦。此刻我站在十字街口傻了眼,本以为这北京城得十分热闹繁华,哪成想赶上军阀戒严三天,进城门排队检查了半天不说,进城后连个街市也看不着,往日繁华的市集商铺都因为戒严大门紧锁,除了一两个偷摸贩烟和糖葫芦的小摊,街上空无一人。我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摊子上。“老板,一串糖葫芦,夹枣泥的”。突然感觉被石头子砸了后脑壳,反手一摸–—好疼!急忙扭头看后方,只听老板怒吼,“诶~臭小子你又来!我这次非打死你!”
回过头来看见老板抄起根棍子追打一个小叫花子,而我放在摊台上的两个铜板没了踪影,可那小叫花子似乎不光顺走了钱,我分明看见他右手举着个红艳艳的糖葫芦,跑的比兔子还快。喂……喂……我等了几分钟老板还没回来,只能又放下两枚铜板到摊台的钱匣里,自己拔了根夹枣泥的糖葫芦,边吃边走了。啃着糖葫芦顺着街溜达,绕了十几条街口,都寥无人烟,终于听见不远处胡同口似有两个男人在唧唧呜呜吵架。我抽了抽鼻涕凑过去:“两位大哥,初来乍到,请问这京城有什么地方招工吗?”
看向我的是两个灰色马褂头戴毡帽的年轻人,似与我差不多年纪,一个瘦高个一个麻子脸,痞里痞样,一脸丧气。两人似有一些惊讶,但我明确看到瘦高个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眯眼窃喜。凑近过来:“小兄弟是要找工作?”
“是呀。”
“有个工作,不费脑子,不用体力,一天两个铜元,你可愿做?”
“什么工作这样好,伤天害理的可不干……”瘦高个有点不悦,啐一口唾沫。“国粹技艺,儒学文化,行善积德,百年传承,怎么会伤天害理!不干拉倒!”
“干!”
我竟脱口而出,眼看日上三竿,有人给饭吃,我还挑什么。两人见我答应,竟直接架起我胳膊往胡同外走,全然不管我扭头看着地上喊叫。“诶……喂喂,糖葫芦,我糖葫芦掉了!”
三人来到一个白幕素裹的大户门头前,瘦高个冲一个肥头大耳一身孝服的男人连连鞠躬道歉:“我们临时找了个人,人凑够了。”
“我告诉你们,大师说过,哭丧不够八个人,我老爹投胎不过去,你别瞎找个傻子给我对付了,都得给我使劲哭!”
“哭哭,五老爷放心,八个人不多也不少,我们这位兄弟别看像个弱鸡,但哭起来震天响,绝对上通云霄,下通地府,保老太爷投个好胎!我们这就哭!”
“哭什么哭,大师说未时凶申时吉,等我一声令下,你们一起哭!”
在等五老爷下令的功夫里,瘦高个和麻子脸已经熟练地给我套好了孝服麻衣,腰带条子勒得我喘不上气。我看着旁边酝酿情绪的哥们姐们,这才反应过来,感情国粹技艺,儒学文化就是哭丧,行善积德,百年传承倒也贴切,妈的!让我一个金袍捉妖师给你们哭丧?!五老爷掐着洋表,突然大吼一声:“吉时到,给我哭!”
顿时院子里鞠躬磕头哭声一片,我看那五老爷憋红了脸也愣是挤不掉一滴瓜子泪,怨不得找一群外人来哭爹,二十四孝顶不上他一个!我左边这位二十啷当岁的兄弟似是从业三十年,起初捶胸顿脚,然后竟摊在地上哭的一抽一抽像要昏死过去,鞋子都不知甩到哪边,眼泪鼻涕流到嘴边都只是抿一口继续,而后我便马上知道他如此投入的缘故了。五老爷看他悲恸欲卒,大为感动,赏了一串铜元塞他手里:“好孩子,真伤我心肝!”
既是专业的,又怎能这样干哭了得?“水有源头树有根,天下只有我娘亲。你把女儿哺养大,女儿不忘娘的恩。梨子白菜开白花,你养女儿是冤家。天上升起五色云,女儿长大外头人。”
院里当中一个头戴三角孝帽的中年女人起了唱词,五老爷似乎并不在乎唱词中的内容,只觉得肝肠寸断,险些就能掉出泪来了。我扭头悄悄问麻子脸:“五老爷死的不是爹吗?”
“啪——”后脑勺只得到一个巴掌,“好好哭,别多嘴!”
看这边火盆旁边正座的女人就专业的多,唱起了《哭七关》,这唱词儿我在三清山下给人主持“白喜事”的时候时常听。“手捧啊一柱香,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爹爹归天去呀啊,女儿跪在地上边,儿给爹爹免灾难啊,跪在灵前哭七关;……照这语速,老太爷走到第七关,想必过了明个晌午了。不过老太爷走到哪不要紧,他每过一关,五老爷的赏钱就洒出一串,老太爷真是投胎前不耽误行善积德。见闻此景,满院子的哭声更大了,真就是上通天庭,下达地府了。五老爷索性打开大门,让这街坊四邻都看看自己对老爷子的孝心。有几个兄弟干脆趴在门上,头咣咣地撞,然后顺势瘫倒,仰天长啸,万分舍不得素未谋面的老太爷,更像是感叹命运的不公,赏钱都没得分。五老爷终于发现了呆若木鸡的我,“这怎么有个傻子还不哭的!”
瘦高个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不要工钱啦!哭啊,哭你都不会!”
麻子脸跪着蹭到我身边,一边哭,一边掐我大腿根。我哪里哭得出来,自打我记事起,老驼背拿擀面杖一样的木条打我后脚跟我都不带哭的。看我憋红了脸也不奏效,瘦高个一把揪起我衣领走出门外,“你再不出声,老子打到你哭!”
砰砰——两声枪响。五老爷家对面的大红门突然敞开,一个五大三粗穿军装,胸口别个大囍花的男人大步流星走到五老爷门口,右手举着还在冒烟的转轮手枪。“老子今天娶媳妇儿,谁在这里鬼哭狼嚎!”
他环视四周,然后凶恶的目光落在揪着我衣领的瘦高个身上。众人一下没了声音,纸钱烟灰乱飞,有一阵风来,一张烧了一半的黄色厚钞纸钱竟然扑在这军装恶人的脸上,而他当时正张大嘴巴冲这边吼话,似乎将老太爷即将到手的银钱吃了个满嘴。这大个子撇开纸钱啊呀呀呀长啸一声,我再扭头一看五老爷,他竟“吱—咣”一声锁了自家大门,也全然不顾他爹投胎的人生大事了。眼前就留下我和瘦高个落在这恶人面前。“谁是管事的,说!”
军装大个子竟有两米高,五大三粗,一声怒吼,嘴里的气流扑扇过来,我鬓角直飞。“他,他是领班,他管事的!”
瘦高个一溜烟没影了,这速度比我师傅被奎木狼追杀时还快。“老子今天娶媳妇,你在这哭丧!黄毛小子你怕是嫌命长!”
这回拎我脖颈子的只是换了个人,但却离地面又高了许多。军装大个子,竟能把我拎起脚不着地,我似乎高的能看到隔壁胡同的房檐了。“你……你放手,我初来乍到误打误撞,我才不是什么哭丧的,我是湖南三清山的金袍捉妖师!”
“误打误撞?算你今天撞老子枪口了,就瞧不上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道人,给老子死!”
军装大个子恶狠狠地看着我,右手似乎转了下手枪。我自小的青云之志和宏图大业要在初到京城的第一天,随着脑浆炸裂沦丧在这恶人的枪口下?五朝古都,市井繁华连过眼云烟都不算,毕竟都未曾过眼。还有那个产婆口里的释隐老和尚,我都未能找到这个混蛋,算他胡说八道的账。“李副官,你怎么还在这啊,吴长官等你敬酒呢,一屋子来宾等半个钟头了!”
一个年轻的哨兵小跑过来,仿佛是元始天尊身旁的白鹤童子,声音如此清亮。他跑到跟前,一只手托住大个子的右手:“李副官,今天大喜日子,不能见血啊,晦气!”
“你小子给我过来,等老子结完婚再找你算账。”
大个子一路拖着我,三两步进了对面大红门,门口竖着的招牌写着[吴府]两个字,看上去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门,因为门头较小且并不朝南。等等,那是什么?我看见吴府顶上缭绕着一层奇怪的烟气,黑紫色。我闭上眼睛,默念妖灵诀,却什么也看不见。一个趔趄,被他扔进西边一间柴房的草垛上,给我绕身体三圈,反手向后捆了一把实在的杀猪扣,吱—咣一声关上木门,然后还不解气的从旁边窗户缝里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老子饿死你!”
然后便听见他用铁链上了门锁,然后啐一口大步流星而去了。旁边窗沿上,两只来吴府参礼的喜鹊似在看热闹,见我转头看他们,也不好意思的飞走了。可我许久都没缓过魂来,心想,这北京城的人怎么比魑魅山妖还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