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向自己承认了,他手里这水,不可能端平。不但曾经歪斜过,还在太子那里漏得多了些。近两年,他倒也有回圜的意思。军需、援兵、犒赏,事事都松了手,给得毫不吝啬,可独独没明面上夸过太子什么话。若是觉得委屈,也在所难免。但这逆子,实不该里应外合,算计君父!高昶这么想着,气得连连咳嗽。用力猛了,只觉得喉中带着腥甜的血气,险些一口吐了出来。这半生戎马的君王,曾经百无禁忌。而如今,衰落的感觉让他后背一阵阵寒凉,胸口一阵阵发虚。翻起舌来硬吞下一口淤血,皱着眉压下这阵不适,喘息更见急促。这阵响动挺大,在殿外蹲守的御医、内监、宫女,鱼贯而入,围起龙床各自忙碌了一番。未几时,几位皇子也都在殿外候着,打算排个班次,轮流侍疾了。殿门口传来很多人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是商量着事情,只吵得高昶头疼。刚想使人去说,让他们别争了,忽听得他身边那大内监,用尖细的,甚至有点洋洋得意的嗓音道:“齐王居长——”高昶忽然就来了火。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憋闷的怒吼,一拳锤在床栏上。床边小桌上药碗被劲力带动得一跳,又被他一把抄起,狠狠往外殿砸去。“咣啷”一声,那只五子登科图案的斗彩小碗,在青石的地面上碎成许多极细的瓷片,在去路上铺出一道流虹,又像是半张的折扇。殿内,殿外,鸦雀无声。忽然那内监面色一白,跪地呼道:“皇上息怒……”“禁军何在!把这门前的老刁奴拿下!”
这一声说出,门前各人都变了脸色。因那句老刁奴,几个上年纪的内监都是心中一跳。直到高昶补了一句,喊出了那内监的名字,其余人才战战兢兢地低了头。禁军下手十分重,立时将那内监押在阶前。“皇上……”那内监连自己为何犯了龙颜都不知道,连求饶都无从说起的时候,忽听殿外一个少年哑着嗓子喊了句:“父皇英明!”
“是谁……”高昶怒目而视。只见七皇子高扬宇越众而出,眼角发红,似乎是仗着父皇一向的宠爱,不管不顾似的往寝宫里跑。待抢到床边,却又一缩身子,跪了下去。泫然欲泣,期期艾艾地道:“阿爹!”
这段时日,高昶不缺那君臣忠义,缺的便是父子之情。高扬宇这一声,唤得不像十六七岁,倒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让麟皇的心一下软成了豆腐。“扬儿,来。”
高扬宇并不站起,而是膝行几步,跪在脚踏上,又叫了声:“阿爹。”
高昶满眼柔情,抚着高扬宇的鬓发道:“扬儿,为什么忽然发声?又怎的这般委屈?”
高扬宇鼻尖和眼角尽是一片桃红,转头遥遥一指那内监,向高昶道:“阿爹,这刁钻奴才,他不让我过来找您!”
高昶失笑:“对,他坏极了,连你们都敢拦着。阿爹打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他方才只是忽然的恼怒,并不知如何发落。毕竟那老内监已在宫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没有功劳,总有苦劳。他方才被刺痛的心事不能说出口,现在则有了发落的理由,暗暗心喜高扬宇来得及时,心情也好了不少。不料高扬宇不依不饶,怒道:“阿爹!您身子不适,孩儿岂能喧哗?孩儿要说的,自然不是今日之事!”
高昶眼神一冷,挑起双眉:“哦?”
高扬宇咬着牙,两颊苍白:“阿爹,那年太子哥哥领兵出外,二嫂生孩子,我听说不好,去常青宫看望时,恰遇上这老刁奴在和稳婆说话。”
高昶一愣。那内监也愣了。随即想到高扬宇可能要说什么,面带惊恐,眼睛望着三皇子高景宇,张口要喊!高天宇在旁,防的就是这手。赶着呼喝出声:“三哥!”
高景宇被他一提,电光火石之间丝毫不及犹豫,伸出手去正反两个耳光甩在老内监脸上,厉声喝道:“你还敢不服!”
高昶的声音,沉沉地从帐中传出来:“将这老狗舌头割了,押去永巷。皇子们进来。其余人等,守好殿门!”
禁军、宫差、皇子们皆齐齐应声:“喏!”
//外殿的碎瓷扫了干净,殿门紧紧关闭起来。高昶环视一番。皇子们将龙床围了大半圈,没有父皇的吩咐,谁也不再抢话。只是神色各异,尽收高昶眼中,又搁在心里掂量。父子们守着这诡异的平衡,久久静默。高昶刚才还觉得,自己没给太子受什么委屈。可忽然提起太子妃的亡故,他这才想起,太子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合宫上下皆知道太子妃难产而死的经过。但此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的真相,知情者甚少。虽说宫禁之内全是耳目,谁也保不住永久的秘密,但高昶想不到,事情来得这么巧。恰在他掂量太子的分量时,这事就准确地捶在心口,一阵钝痛。听老七方才的表述,道是遇见内监跟稳婆说话,想必是在太子妃母子两个命悬一线的关头,听到了些关键言辞。牧族谚语道:“夜盗恨月明”。淡忘的隐秘心事,恰似掩耳盗铃,偏偏被明亮的月光照着,又被一个全无心机的孩子看到,差点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坦坦荡荡地揭开。怎不让身为背后主使的君王心惊肉跳!有惊,有疑,有忌,有忧。但更多的感受,是有些挂不住脸面。眼光扫过儿子们的面庞时,心里想起那一尸两命的太子妃,总觉得亏欠了太子。老七一向跟太子交好,现下没了主心骨,一副担惊受怕的孩子气。老八正苦撑着睡意,万事懵懂。一直不得志的老四,早早残了的老六,他两个体质文弱,跪久了、站久了,自然是受不住的,此刻看来,比这病床上初恢复的老父还虚些。高昶这心一松动,就是缺了极大的口子,升起陈年旧事多少愧疚来。可那也回不去当初了,不是吗?此间除了父子几个,也没外人,高昶声音柔缓,饱含着怜爱:“都……各自搬凳子来,坐着说吧。”
皇子们皆是撑着瞌睡折腾到现在,松下劲来,也和寻常青年没什么两样。各自垂着头,此起彼伏的轻声,溢满了疲惫的敷衍:“谢父皇赐座。”
一番挪动,终又归于寂静。“方才,老五呼喝老三制住那内监,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高昶这么想着,却感觉刚才没看见高天宇似的。目光逡巡,只见他低着头待在角落,神思游离,不知道想些什么。于是心中不快。为什么方才那个情形,他偏偏一开口就叫老三?他,知道多少?“老五。”
高天宇听这一声,面色木然,抬起头来:“父皇。”
皱着眉掩口,似乎忍下了一个呵欠,才眨了眨眼,望着高昶。“你方才处置得不错。”
这话里含着些威势,可凭高天宇向来伶俐,竟似一点也听不出来。展开双眉,柔和一笑:“回父皇的话,不过误打误撞罢了。”
“哦?”
高天宇道:“方才,我看那奴才目露凶光,似是要反抗。咱们几个跪得太紧,动弹不得,唯三哥在前,离得最近,这才不得已把三哥当侍卫用了一遭。三哥恕罪,原是兄弟失礼。”
他这话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引到高景宇身上。高昶也看了过去。高景宇和父皇目光一触,赶紧垂下了眼皮,显得乖顺得多。口中道:“事情紧急,我也看着不对,只是心思没有五弟快。你喊了,我才确信。若论临场应变,五弟为我之师,我还要感谢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昶又觉得隐隐不自在。当年,他正是通过刚才那老内监,给邓昭容秘密传信,令她按着计划一步一步去办,终达成以龙子血祭墨麒麟的成效,顺带使太子妃死去的。老三是邓昭容所出,对这事难免知道个一星半点。是以在出事时跑去城门堵截太子——也是在高昶的监视和默许之下行事的。高景宇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知道,老五喊他来处置那老内监,是故意的。这老内监一向得高昶重用。邓昭容出身不高,但为人精明,早早买通了这条路。拿金银哄这老内监帮帮他们母子,带些皇上的消息,帮衬他的差事,倒也一向合作愉快。刚才那老内监高调提起让他先进去,倒是好意,想让他在皇上面前占得个表达孝心的头筹,自己也像从前般捞些油水。不意君心难测,恰撞上高昶想念太子,他这句“齐王居长”深深刺痛了高昶的心。高景宇本就因为提议给太子报丧,落了个不孝不悌的名声,是以方才大家跪了一地时,他回味过来父皇因何发怒,又想到,同一件事,两次怒火,都得发落在他身上,不由得冷汗透背。不料,节外生枝。高扬宇忽然发难,落井下石。床前一声貌似稚嫩的指控,把事态往万劫不复的境地发挥了过去。但高景宇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临时得了邓昭仪慌慌张张的嘱咐,只得赶鸭子上架,帮衬着母亲。为谨慎起见,他亲自守起了常青宫各处边角,尤其老内监和稳婆这些直接经手的关键人物,都是他死盯不放的。这两人不必碰面。实际上,他们也没碰过面。是以高景宇听高扬宇说了那句,头颅内似是养了一窝蜜蜂,“嗡”一声,全乱了。他知道老七说的不是实情。但他怎么可能开口辩驳实情?若不是老五猛然喝出一声,让他及时制住那奴才的嘴,那奴才会说什么?大约是:“奴婢冤枉!那天奴婢只和三皇子来往,并未和稳婆搭过线。”
那他可就真的完了。现在,他出手阻止那内监的攀扯,虽阻得一时平安,但他知道,老五早就捏住了这个把柄。此事过后,或许就要算清什么账。两面选择都极不利于他的前程。高景宇恰如万丈高楼一脚踩空,不上不下地悬着心。老七,究竟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