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弹指一挥。结伴同游至朱雀皇城内,彼此都知道,这趟行程,终点就在这里。雁骓依然尽心招待着高翔宇。只是这次,落脚点不再是客栈,而是雁家宅内,主院之中。安置了行李和坐骑,不再在意暗卫的跟随,两人换了家常的衣衫,依旧出门闲走。天气晴朗,和风微拂。沿着潍河一路行来,水旁芦苇正如往昔,于夕阳下展开柔韧的茎秆,摇弋着洁白的旌旗。两人不再说笑,静默地看了阵子夕阳,静默地回城中来。也去了北城的酒肆,也吃了朱雀皇城久负盛名的佳肴,才知道真正到了发愁的时候,原来是不想饮酒的。也走过坊间的街道,也听过不夜城一般的秦楼楚馆的笑闹,才知道沿途里,别人家檐下的灯火,照不到自己心里来。再回到雁家宅中,一路走回主院,还是高翔宇打破沉默,笑着道:“你家里修得挺好,院落精致,布局很舒服。”
他又絮絮地细数:“又整齐,又有排场,督造之人定是不凡……”雁骓只是柔和地望着他说。两人都是习惯快走的人,今晚进了主院,却不约而同地越走越慢。高翔宇说了拉拉杂杂的一大篇,搜肠刮肚近乎词穷,这才走到房门口来。那扇门就在眼前,不过松松地掩着,还透着房内的烛光。可是谁也不去伸手打开它。“请。”
“请。”
客套话也说了,虚礼也做了,彼此仍是纹丝不动。沉默一会,雁骓几不可闻地细细叹了一声。高翔宇似乎无知觉地呆呆站着,双脚像钉在了地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当这别离的时刻到了眼前,一路结伴以来刚在心中填满了的情分忽然要腾空。一切的准备,一切的预设,都被汹涌而来的失落感淹没了。雁骓淡淡地道:“你好好休息。”
高翔宇问:“那你呢?”
雁骓道:“我这就进宫一趟……”话还未完,高翔宇一手牵了她手,一手推开房门,将她也拉了进来。雁骓只是由着他。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辞好一些,舌头打着结,心里打着结。忽听高翔宇轻声一笑:“好一对红烛,足够燃到天明。”
雁骓有些不解,高翔宇却反客为主,走到房门口喊了声:“来人。”
黑暗中浮现出暗卫的身影。高翔宇笑道:“且大材小用一下,劳烦你们,拿壶酒来。”
一番收拾,合上门扉,两杯斟满,酒波映着烛光。高翔宇将杯递在雁骓手里,眉眼弯弯:“你仍不懂?”
也不必她回答,他又是一笑,拉起雁骓手臂,将自己执杯的手臂环了进去。到了这个份上,雁骓不会不明白一番铺排之意,也悟了那红烛到天明的话。没有一丝迟疑,收臂,饮酒,两人同时搁下了杯。“合卺酒饮毕,就是夫妻。”
尽管没有多话的必要,高翔宇却依然坚持讲明。雁骓轻轻应了一声,也认真答复:“我明白。”
“那么,现在是洞房之夜。”
“好,我不走。”
红烛还长,夜也不曾深。只是天色暗了,风凉了。从无声到有声,又归于一片静寂。床帏之中,身侧那人呼吸绵长,睡颜沉静。雁骓在他面上看了一阵,还是转过了眼神,整衣而起。轻轻走到门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跨出门去,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高翔宇这才睁开了双眼。他怔怔地听着她在院中和暗卫轻声交接,听她悄悄地走远了,听暗卫们四下分散,守起了这座小院的所有边角。雁骓,你说你不走,可你又骗了我一次。今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骗我了?你若还肯,我定然等你,信你,什么都肯给你骗去。你可一定还要来呀。//朱雀禁宫,未央宫的偏殿内,灯火通明。挂在檐下的宫灯尽是琉璃罩子,亮得很,边角上串了琉璃珠子,五色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我还有些着急,担心你再晚来几日,赶上我产期可怎么好?”
均懿孕期已是八个月有余,后腰时常沉重,常常靠在软垫上,精神却依然健旺。雁骓这才知晓,她忽略了均懿是有孕之身,恰赶在这不巧的当口,丢了这件大事给她。也不懂得究竟“十月怀胎”是虚指,还是实际的情状,想来颇有些赧然:“前半程为甩脱元帅手下的暗卫,绕了弯路。”
均懿倒也不是怪她,听了个原因,也不甚在意:“没什么,和谈之事为重。”
雁骓这才点了点头,问起:“岭南王那边……”均懿微微一笑,道:“没事的。”
她便向雁骓讲起夏季的事。此前,均懿一直惦念着扳倒贺氏一党,从户部旧案查起,拔除六部蠹弊,厘清民生事务,将分散的权柄尽归于手中。于是她在春季就将悦王陈雪瑶妻夫两个都发放了出去。玉昌郡主向北,携御医们和大宗药材赴武洲郡,帮衬战场前线的后勤事务;悦王向南,入鸳鸯郡,联络早在那里扎根的符县县尹李玉泉,收拢贺氏一党多年贪墨和为害百姓的证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贺氏根基就在鸳鸯郡,力量之广,竟超出均懿姐妹的预期。悦王雪瑶在鸳鸯郡刚刚露面,才表现出一丝查事的意图,就遭到了多方阻挠。那其中有贺氏本家,有贺氏世代姻亲的王氏,也有闻风而来的祥麟燕王高晟及属下人等。朱雀皇城内,均懿和云皇早有此准备。在陈雪瑶到达鸳鸯郡不久之时,岭南王俐瑶便已收到宫中传信,直言贺氏朋党之祸不会波及其父贺明轩。相反,因贺明轩也参与了此事规划,以示与母家泾渭分明,所以功成之后还有奖赏。俐瑶当即决定跟随禁宫所向不动摇,连夜急召岭南官员们定计应变。她是个自小聪慧的人中之凤,理鬓之年初到岭南落地,便已明白云皇封她于此的深意,一路忧思顿消,高高兴兴地上了谢恩的奏表,就定了心,待了下来。岭南气候温暖湿润,物产丰富,三面环山,一面接通出南洋的海运码头。平时着意发展,富庶无忧。一旦天下大乱,此处正是天然的堡垒之地。云皇无法预料以后的朝堂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令她在此稳扎,是给她一个自助的机会。或许,贺氏朋党得势,压过陈氏,天下大乱。她可紧守桃源,不被吞噬;亦可与之合作,将岭南作为外祖家的练兵场。或许,均懿上位后,容不得同胞。岭南可自挂王旗,脱离朝堂掌控;亦可凭积蓄养兵,举事北上,与暴君相衡;又可南下出海,逍遥于方外之地。这种宽松,让俐瑶愿意相信陈氏,相信云皇。更何况,她自幼看熟了贺氏势力对父亲的拖累,一直对外祖家观感不佳。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何不好好做来,给母皇和皇姐一个放心,换她岭南几十年的自在?俐瑶计策已明,做好了策应准备。同时,陈雪瑶摆在明面上高调行事,令贺氏朋党皆认为此事关键在悦王之身,于是前后遣了几次本家族亲和党羽官员,前往岭南试探俐瑶,游说岭南王以皇女的名义竖起“清君侧”大旗,讨伐悦王,得利后与贺家共享大权。俐瑶听此大逆的计划,庆幸自己是与宫中合作,并未陷入泥淖。于是推脱数次,最后假意应承,当着贺氏党羽的面发了调兵的密令,将周围驻防的王朝军都集于岭南出入关卡和首府芙蓉城周围。贺氏以为俐瑶已入局,便对岭南放松,只集中目标,阻碍陈雪瑶在鸳鸯郡的行事。但谁也快不过官驿的信鸽,俐瑶转手就将有用的证据传于陈雪瑶,令陈雪瑶于困境之中也能及时收到消息,站稳了步子,翻过了身来。待陈雪瑶绕开高晟的窥伺,和李玉泉会合,又寻得当年户部石家幸存的后人,并上一桩眼下的案件,数罪并审,成功端掉了贺氏本家。贺氏残余朋党,多念及俐瑶的出身,于是纷纷逃亡岭南,寻求庇护。岭南官员早等着这一出,严阵以待许久了。此时俐瑶便做出为难之态,向贺氏党羽推说事关重大,需要查实,左右不肯发兵相助。但在暗中,她早已利用手中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张开罗网,吸引到越来越多的贺氏残党进入岭南地界。众多贺氏残党早已觉得是被架在火上烤着一般,催俐瑶起事甚急。俐瑶佯装失了主见,貌似急得团团转,就是不肯拿出一个确切答复。贺氏残党急了,有人便提出:“岭南王就不担心您的生父贺太君?”
俐瑶等的就是这句。顺势做出十万火急的模样,挂了旗号,带领亲兵出关,北上而去。岭南留守官员如关门打狗,将贺氏残党一股脑控制住,喜报与俐瑶同时进了朱雀皇城。双方早已通过计划,彼此甚有默契。贺明轩表面上锁宫自囚,实则秘密在京郊皇庄安置。俐瑶“不顾劝告”,一路来到内宫,于闭锁的宫门外长跪恸哭,做足了架势。均懿来“劝慰”,俐瑶正“迟疑”中,云皇和公孙太后双双驾到,“斥责”她不通大局,命立即离京。这下,人人都对岭南王避之不及。俐瑶乐得清静,只有寿王芝瑶一路相送她出城。“我这计划如何?早说了一定好用。”
到了城外,人烟稀少,跟随唯有暗卫而已,陈芝瑶才提起这话来。俐瑶听了又笑又气,作势挥鞭要抽她:“你啊!明明有更好的计划,偏要看我如此出丑,给你看戏,你才开心?”
“当然。”
陈芝瑶抚着马鞭笑道,“朝堂更迭这么不好玩的事,为什么不想法子开心一下?”
岭南王父女久未谋面,在皇庄一直团聚到过了重阳,才一个回宫,一个回岭南去了。这场更迭和边关激烈的战事同时进行,让鹤唳元年名至实归。提到悦王雪瑶,雁骓念及玉昌郡主孤身入祥麟,尚不知有什么波折,心中过意不去。出宫之后又去了趟悦王府,和陈雪瑶通了消息。这事本不必她亲自前往。但她现今与高翔宇同样各分两头,一想到悦王妻夫也是各为尽忠之事,却别离了半年之久,她心中便有份放不下的共鸣。即使多此一举,能看人间多一桩相逢,总是好事。本来她有些忐忑,毕竟陈逸飞可以早早回京来,却因想要帮衬她的计划,远赴锦龙都,独自面对未知的情况变化。没曾想陈雪瑶毫不介意,听她交代,一脸信任的神态。于是她口中说的是陈逸飞,眼前浮现的却是高翔宇。依依之情积得多了,不自觉地从心底浮做了容光,神情缱绻。凭陈雪瑶从来善言辞,也只顾得看她,脸颊微红。临别还取了金珠相赠,倒让她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陈雪瑶才转过意来,默默思忖:“雁将军全然不似传言中的清冷肃穆,竟是个光彩熠熠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