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宇被她拔箭那次怨她手重,这次总算见了她如何对待她自己。仅仅看着,都觉得魂飞魄散的。一见结束,也顾不上别的,拿了布巾给她擦着额上汗水。半是心疼,半是怨怼,怒气冲冲地责怪着:“你到底会不会治伤!”
雁骓将头歪了歪,靠在他身上,轻轻道:“抱歉,拖累你了。”
高翔宇怒道:“不要你道歉!”
哪有被拖累的人,反向灾星道歉的道理?眼看她没了余力,他却也不忍苛责,按着医官教的那样,帮她糊上伤药,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衣衫,又盖上毯子。雁骓见他一直愁眉不展,想要伸手去揉一揉他的眉心,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是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柔柔地轻声劝慰:“别难过。”
高翔宇满心悔恨,冲口道:“我是生气!”
雁骓眸光一黯。的确,因得她被围攻,害他必须要和赫仁铁力摊牌。若是将帅不合的事在祥麟朝堂明处揭开了,可是不好收场的。事已至此,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又轻声道:“抱歉。”
高翔宇怒火更高:“不准你道歉!”
霍然直起身子,在室内转了两圈,也压不住心火,又怒冲冲地低吼:“我可窝囊死了!一大老爷们儿!连媳妇儿都护不住!”
雁骓一愣,忽然被这话引动笑意,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料身子颤动,牵动伤处疼痛,忍不住轻声抽气,浅浅呻吟几声。吓得高翔宇怒气尽散,只扑在榻边担忧地看她。她稍稍吐纳,平静一下,又勾起嘴角,忍俊不禁:“这话说的,比市井莽夫还不如,可像个太子的做派?”
何况,她与人相好,干什么要以“能保护好妻主”为准绳?这是找夫郎呢,还是找护卫?爱人之间相辅相成固然重要,可若只是论用处,岂不是功利心太重?高翔宇沉浸在愤愤之中:“太子又如何?一个媳妇儿没守住,又来一个,又没守住!”
雁骓笑道:“拿我和亡人并论,盼着我早驾鹤西归啊?”
高翔宇这才觉得不对。冲口而出的称呼虽然俚俗,但表情达意却比文雅的话恰当许多。虽无意中拿她和故太子妃对比,但出言之后倒也没后悔,也有点想借机试试她的心思。现下她不愿并列,想必确然不愿和他扯上关系。得了这个结论,也不好意思再顺着说下去,脸上一红,心里一痛。只得垂了头,闷声道:“抱歉,一时忘形……”雁骓见他又要恢复疏离的态度,心中自然不好受。她讲分开,说得坚决,让他心底留了深深的划痕。也不知今日再修,要用几多情意去织补,再拿几多自己的心儿来填装,才能让它勉强恢复个七八成?至于全然愈合,她不敢奢望。他既然要个明白,她必会说个明白,然后交于他自己评判吧。尽力抬起手腕去,将自己手心覆上他搭在身侧的手背,低声道:“翔宇,你知不知道,昨日我见你来时,特别害怕?”
高翔宇被她攥了手,已是意外,又听得她语气轻柔,叫着他的名,心忽然一抖擞,又会砰砰地猛烈跳动起来。听她所说,回想起她的表情,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又问:“你那时候,可是清醒的?”
雁骓叹了口气:“我那时,没法判断自己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我只觉得,如果你在这里,能再看一眼就好了。这么想着,你就忽然出现了。“我觉得,不然就是我马上要死了,不然就是赫仁铁力和高晟手下勾结,找人易容成你的模样来骗我。“你不知,我儿时心智不坚,曾被人如此设计过,至今未能释怀。若是别人,可能不会用这招。可高晟也许知道这件旧事,对症下药,极容易的。”
高翔宇这才明白,默默地给赫仁铁力和高晟又记了一笔大仇。为安抚面前人,就略过她的执念,只说两人的事:“那,后来又怎么判断是我?”
雁骓容颜舒展,专注地望着他的眉眼,嘴边带着丝笑意,慢慢地,轻轻地,用他前所未见的柔和语调道:“是你看着我的眼神,让我特别安心。易容的人不会那样看我,幻影也不会碰触到我。”
高翔宇听她这么说着,心里就酸酸甜甜的,从她说安心之时,嘴角就勾上去了,怎么也放不下来。雁骓说了这话,未见丝毫羞涩,依然是带着笑,坦然看他。他便又生出些希望,再把心捧出来试试:“那……后来我需要引路,你引我去悬崖,又收手,是试探我吗?”
雁骓失笑道:“怎么会?我一手有伤,另一手力尽,根本抬不起。刚刚动了动手,你便要同归于尽,可吓着我了。”
她可是用上了全身之力去回拢,又喊他回来。“你来都来了,我自然想说,我和你一块儿,都要活着。但是,请体谅一下断粮两日的伤号,保持活着已是不易,实在没有余力。“你捏破蜡丸那一刻,我虽不能言,心里却可惜得要命。实在是恨不得连那蜡封也吃了,连你手也吃了。”
她稍稍舒展一下身子,皱了皱眉。“不成。现在说起来,还是好饿。”
高翔宇手忙脚乱在包裹中翻出干粮和水囊来。望着仅剩的一个饼子,才知道自己只顾着带药,却未带足够的食物,又是一块大疏漏。他只得先将饼掰作小块,一点一点递到雁骓唇边。雁骓更不客气,慢慢地吃着。待吃了大半个饼,喝了碗水,就不再进食。高翔宇自然觉得不够,但她坚持拒绝。高翔宇倒也是忙了许久,小半个干饼子落肚,也不过刚刚垫了层底。他本有些愧疚没给雁骓多劝些食物,只见她倚着枕头,眯着眼,懒懒地道:“不必担心我。腹中过空时原本不能暴食,否则人要撑坏了。”
听她似乎很有类似的经验,高翔宇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以往……经常这样?断粮,苦战,总是不知生死?”
雁骓恢复了气力,讲话也有了腔调,没好气地道:“若不是那老匹夫,我何曾被逼到这份上过!”
想了想,又怒道:“高晟那孙子,跟我夹缠什么!就这等眼光,活该他抢不到皇位。”
她从没在高翔宇面前显出过这一面。事实上,她也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显出过这种情绪。这基于挫败的愤怒,一时失足的不甘,往常都是闷在心里慢慢消解的,今日张口便发放出来,带着粗鲁的戾气,把高翔宇震得一呆。她又说了几句“亲切问候”燕王和武威大将军的身体状况的话来。倒不是平地风雷,还挺有根有据的。高翔宇旁听她发泄,意外渐渐转为欣赏,最后听得津津有味。面上挂着笑,不时还随着她的意思附和上几句。看来,贺翎军中的粗口也不遑多让,只是她自持身份,从来端着架子不说罢了。他也明白的,赫仁铁力是她尽全力也对付不了的劲敌,她定是觉得屈于人下太窝囊,尊严受损。高晟造成的麻烦是她一时失察的后果,少不得是跟她自己较劲呢。听她止了话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似是解了恨,他才一脸正经地回望过去:“雁将军,且省点力气。咱们只剩这点口粮,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呢。”
雁骓指点他去找石室内的存粮,又道:“若存粮不多,从后门出去有块地,随时取用即可。只是你用光了柴火,只能屈尊去打新的来。我记得此间灯油储得不多,你若出去,先将灯熄了。”
末了,轻轻一笑,道:“末将本是官阶低小,俸禄微薄,一应柴米油盐等事都需夫郎亲理,多承辛苦。”
高翔宇白她一眼:“用得着我的时候,夫郎夫郎叫得倒甜。家严见责,转眼就跑来要和我分道扬镳,负心女。”
口中这么说着,手中却小心谨慎,扶她躺下,掖好毯子一角,柔声道:“行了,你歇着,一切有我。”
雁骓心中有些隐忧,却说不上来,便暂时抛在一旁,合上眼睛。高翔宇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个吻,起身草草收拾,将油灯熄灭,提着柴刀,拿上绳子,出门体验隐士的生活去了。//往常只知道做个太子不容易,今日才知,做个山民也艰难。为免迷路,高翔宇也不好走得太远去打柴,只在附近转了转。先将地上的枯枝拢了一小堆,便有些犯难。砍个什么树来烧比较好呢?手里这把柴刀,倒也不像是能砍树的家伙什。那……砍树枝?回忆着石室内本来的存柴模样,又想想画上樵夫的形象,有样学样,寻了些差不多的树枝,打了一大捆,喜滋滋地回转。可回到石室内,将那一大捆柴放下,才发现远远少于他用掉的存量。想来一夜便用得了那么多柴火,还赔进去一小堆炭,此一趟收获或许远不够用,只得又去。来来回回三五趟,才在灶边堆起可观的高度,腰都要酸得断了。他缓缓地长出了口气,心中疑惑:平民樵夫也未见得多壮实,日日打樵,也没见谁累得如此惨。以他自己的体格和平素训练,怎么就累成这样?若是打日用的柴薪便如此劳累,那打樵为生的山民又怎么能搞到那么多柴薪,不但供给自家,还能卖出去?放好了柴,又来到雁骓指点的地方,望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地面上整整齐齐的作物,又让他好奇起来。这是什么?绿得鲜灵灵的,看着就精神。迎着太阳光伸展开一丛丛叶子,各个都有巴掌大,形状如仙桃,圆润的边缘又收成一个尖尖。种得如此整齐,张开手掌从叶间抚过去,叶子互相挤着,哗啦,哗啦。如果不是这叶子厚厚实实的,哪有这样的声响?看起来真是又香又嫩,令人一见就喜欢。或许是一道好菜,只是从前未曾见过,也不知道吃起来是否如此,怎么烹调才好吃。但愿能简单些,他也好学一手,以免委屈了伤号的胃口。思及这几日的嚼用,高翔宇决定不采太多,按照雁骓的嘱咐,随用随采,吃个新鲜。这么想着,眼里看着那些清亮好看的叶子,手里一路采摘,得了两把。看看天色,便高高兴兴地回到石室来,又把灯点上。转头看到雁骓还没醒,他放缓动作,轻手轻脚走到榻边,静静地看她的睡颜,心中一片安宁和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