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宇见她容色缓和,心中一松。以为是因亲昵的口气和坦然的做派消除了她的疑虑,开解成功,就继续做出一副缠磨样子来:“我方才可是听到了,你心中早应了我的约。即便是断了联络,可也要守约的!”
听了这句,雁骓便知,他仍觉得现在的情况还能转圜,两人还有后路。没做好分开的准备,是因为自信满满,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分开。她所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迷雾之中摸索前行,刀山火海在前也不变色。从前是莽莽撞撞、不管不顾地闯,现在虽有些盘算,但哪怕胜算只有一成,在他心中就是十足十。她多想继续这段情分,多想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是她保守和悲观,不是她没想过转圜的方法。是这处处紧迫的局面,已容不下她去享受风花雪月,逼得她不得不去斩断情丝。说是怕了它,又有何可怕?阵前通敌的罪责,即便丢官弃爵,即便身首异处,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惩戒。城池何归,谁人为政,江山如何破碎,故地如何失了复收,不过短短几十年后,就会被人全数遗忘在故纸堆里成了灰。说是不怕它,怎么能不怕?她自生来,就背着昭烈之名。自来了这北疆,就感到了热切的眼神。多少人仰着头望她,把希望给她,把力量给她。但她心中深知道,百姓托付的安稳,说起来简单。但那其中,是她们的身家性命,是她们的美满前程,是她们对昭烈将军,对贺翎武将,对整个贺翎朝堂的信任。为回报这些,陈淑予已经将一生耗尽。此后,被那面熟悉的朱红王旗庇护了多年的雁家军,被那个严肃稳重的女子庇护了多年的雁骓,责无旁贷。这不是耍小聪明的时候,这是要穷尽所有,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事的时候了。是该她立马扬刀于万众之前,将刀枪剑戟一身承担,再也无暇回顾的时候了。失去情思又如何?可比得上昔年大雪纷飞之时,面临数十万凤凰郡百姓命在旦夕之忧?若再有下次,面临比那时更强的攻势,比那时更凶狠十倍的对手,还要像那时一般逃么?不能,决不能。她心中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意忽然间就褪了个干净,抬脚就要挪开。高翔宇一直防着她这样。眼看她身形一动,就出手如电,再去揽住。雁骓却也早有准备,脚下踏了两步,一眨眼划出三尺来远的距离,站定了。面上淡淡的,陌生之中笼着些敌意的眼神,落在高翔宇身上。高翔宇拔高声音喊了声:“雁骓!”
心中却道一声“可惜”,皱起了双眉。尽管如临大敌,准备得很充分,但方才的那句话似乎抓错了时机,终是令整场劝慰功亏一篑。温热坚韧的身体离开了掌心,二人中间吹过细细的风,很快就把紧挨的温度冷却掉了。雁骓心中何尝愿意如此,又何尝好过?待想缓和几句,说点温和的话,可深深吸了口气,动了动嘴唇,一时间什么都没讲出来。高翔宇却等不得,抬步欺近。可他挨近一步,她就挪远一步。两人就这么僵着。到了中午,这周围鸟鸣声都渐渐歇了。繁茂的枝叶间看不到那些小淘气的身影,只偶尔一声扑翅,几声清啼,更衬托得这山间四处都安安稳稳的,静谧,平和,温馨。微风拂过两人眉眼,颊边,唇角。似曾经用温柔的手指划过去的触感,轻轻软软的,带着情意,带着些甜。过了一会,雁骓才开口。“翔宇。我们不要装糊涂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高翔宇急急驳道:“我知道,但是——”雁骓却打断:“没有转圜的余地。”
越是在乎的事上,她就越讲不出冠冕堂皇的措辞来。方才还想得好好的,想要趁着这四周和风沉醉,温和地与他讲讲道理。可一张口,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是个又冷又硬的语气,仿佛是个负心的女子,正要抛弃了别人似的。真实的她,就是这般无趣。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所谓情人,都是要离散的。是的,长痛不如短痛。能不能忍,都要痛上这一下。那么……就此别过,就很好。再抬起眼来,眼中就再没了迷茫,也再也不含着痛楚。仿佛那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决定。“高翔宇,我们必须分开。“抱歉,我意已决。“没有口是心非,也不会暗度陈仓。既是了断,就断得干干净净。”
这话已经把高翔宇建议之中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但他绝不能甘心。“雁骓!”
“雁骓!”
“雁骓!”
他的伶牙俐齿似乎在一时间被上天收了回去。他有那么多话要反驳她,要阻止她,要打动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剩下眼前这个人站在这里,只剩下一片不想分开的心,只能反反复复地叫她的名。雁骓表情平静,没有应答。眼看高翔宇满腔的希望渐渐熄灭,眼神里带了惊慌的神色,仿佛她会平地消失一般,直直看着她,喊着她,她的心又软了。高翔宇疾步而来的时候,她没有躲开。由着他伸开双臂,把她紧紧拢在怀里。她识海之内山呼海啸不休,面上却仍是淡漠的神色,极力稳住自己的手臂。不可以再回抱,不可以再触碰他,哪怕就一下。就一下,她就会妥协,会后悔,会放弃自己的坚持。所以,不可以。只是,她有个难处。这颗心太容易软下去,一软就隐隐作痛,她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可能丢掉最好。高翔宇只觉得,怀里这人虽依然温温热热,腰背一片熟悉的柔韧,但像一根木头。她的无声无息,让他无所适从。他只能试着去打动,去寻求回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曾经,随着这句誓言,两人决定在一起。今日,随着这句誓言,两人要各分两头。纵然心有万千不舍,当此时,无能为力,便难以为情。雁骓心中的剑,早被她加了几道锁链,牢牢困在匣中。此时此刻,一想到两人竟不知能于何期再相见,许是要做好就此永远分别的准备,那剑猛然发出濒死般的悲鸣,在鞘内铮铮作响,如同哀哭。她识海之中尽是空虚,就连那山呼海啸也归于一片寂静。没有云遮雾罩,但心之所及处,全是虚无的荒野。整片幻境之内,唯有微弱的剑哭回响,还在震颤不已。高翔宇和她胸口贴着胸口,岂不知热?可这定情的话都拿了出来,却毫无挽回的余地,岂不知冷?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雁骓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念出了另一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高翔宇想也没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雁骓却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高翔宇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定下来了。可我们要分开。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也知道雁骓并非无情。但他更知道,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有用。她决定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更改。他派去贺翎营中的细作已被清除,此后,连个传信的人都没有了。更让他不放心的是,他顶着各方压力那么久,维持前线休战,就是不想让她再临战场。此后,可也再管不着了。看看雁骓那平静的面容,高翔宇心中就是一阵失落。怎么她就能这样?一说了分开,不管心意如何,面上就做出了十足十的冷漠。恰似两人从来未曾结识过,从来未曾亲密过。她就总能忍得住。反衬得他毫无城府,只因听说了分开就一脸绝望的模样,格外上不得台面似的。分开就分开,不能给人小看了吧。这样,以后重逢的时候,才能有个好的回忆,有个再努力一次的机会。他掸掸衣衫,昂起头来,也学着雁骓的淡定模样,恢复他在营中的矜贵姿态:“雁将军,请。”
雁骓淡然让开道路:“太子殿下,请。”
从不同路径出山而来,各自带马,往各自营中而去。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但,决不能回头。这样也好。就让他觉得都是她的错,把怨恨归结于她身上,不必自己悄悄地难过,就很好。//与此同时,祥麟南征军大营内,赫仁铁力挑起双眉,望着下首一个细作,惊讶地发问:“此话当真?”
那细作坚定道:“自然千真万确!”
赫仁铁力却没头没脑似的追问一句:“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见的面?”
那细作道:“先在玉带山腰的一处松林,此后便进山,不好跟了。”
赫仁铁力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在口中和胸口震动得像一口大钟。那是猛兽面对爪下毫无挣扎之力的猎物,从喉咙中滚动着的声响。在赫仁铁力身边查探松林的细作,和一早派去贺翎营中的细作,本不是一拨人,是以那细作也不知为何格勇达如此志得意满,只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他哪里知道,赫仁铁力是真心的欣慰。两年有余了,他的目标终于明确下来。终于知道是谁在妨碍祥麟的武功,这才是战局的关键。一直以来的坚持,终于得到了最佳的证明。追寻许久的松针,神秘的线索,在此刻骤然揭开。虽然贺翎军中的细作被人查出,其损失不小,但幸存者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可比牺牲的几个细作价值还要大。他实在太高兴了。他想,对面的陈淑予或许并未料到,若是她任由这些细作互相妨碍,说不定还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幸好她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严厉之人,一旦发觉细作活动,就立刻刮了一股肃清之风。不但促使险些暴露的七皇子与祥麟细作抱成了团,以致最终成功隐匿,还揭开了太子和昭烈将军密会的证据。毫不留情地抹掉了太子暗桩的同时,也抹掉了太子对贺翎的安全感。这下,太子的止战之心受挫,就有可能重新入阵来战。两国该要再一次迎来全线大战了吧!秘密一旦被揭开,太子和昭烈将军必须像今天这样,急匆匆地联络,又给了他的人一些可趁之机,终于让他看到了这困扰已久的真相。想想看,太子能和昭烈将军说些什么?大概就是:“秘密被发现了,我们暂且不要联系,先继续装作敌对,蒙混过一段时日再说。”
好。太好了。赫仁铁力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传了令。“挂上免战牌。”
此命令并不合理,传令兵只恐是错听。稍一犹豫,便听到主将又是一阵低沉的笑。“越是天气晴好,适宜作战,越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咱们,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