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勇将,祥麟武威大将军,名叫赫仁铁力。此时,他的态度比入营时更见随意。年过半百,却依然不畏寒,坐席前不设炭盆,随意穿着件家常袍子,就来赴太子的宴会。在其他人眼中看来,这真是个不拘小节的豪放之人。而太子殿下似乎知他一贯如此,为了表示亲热,也穿着周人便服,坐在主座。像对待长辈的礼节一般,命人先给赫仁铁力斟酒切肉,自己却延后一步。高翔宇如此警戒,只因对方是“格勇达”。此番礼敬,也因对方是“格勇达”。“格勇达”这个称呼,并非皇封的荣誉,而是牧族的一种约定俗成。这原是将百战百胜,雄壮坚韧,有勇有谋,刚直豪放……且远远不止于列举的这些优点,而是所有习武之人崇尚的优点,尽集中于一人之身的意思,是对牧族武将的最高赞誉。有些类似于周人所说“战神”,细节却只可意会,并没有贴切的意译词汇与之对应。这个称呼源自落星草原各部族对其最高将领的尊称,后来被赋予的意义又远大于其本源。正是那数十门牧族的语言、千百词汇演变过程的缩影。几千年来,华夏大地西北方的牧族各部经历了无数次战争,经历了无数悲欢离合。吞并、联合、建立、消亡……各部语言也在这个进程中渐渐融合相通,于几百年前产生了通用至今的“北夏语”和“北夏文”。牧族口口相传,以歌诗形式传承的历史,终于变成了石板上的铭文、羊皮卷上的字迹。各部独有的文化,再不会轻易被遗忘。北夏语将格勇达这个词保留了原有读音,从落星草原传播到整个北夏语区域,得到了全体牧族的认可。百年前,周人主宰祥麟大地,翻译北夏语时,因其读音简短,含义深刻,遂选用音译,却也着力贴合原义,专选了端庄正直的“格”字,和开阔豪爽的“达”字,放在头尾,只将中间读作“用”的音节写作“勇”字,更突出其武将的特色。这百年中,随着大周教化,牧族也渐渐接受周人文化,乐于将“勇”的读音由去声改为上声发音,更贴近于大周官话。这又是一个有趣的转变了。时代和语言文字一样,不停变化着,人们看待名士的价值标准也越来越高了。虽然牧族武将辈出,可最近几代麟皇的治下,也只出现了一位“格勇达”——出身落星草原部族的赫仁铁力。他十四岁就带兵出征,常战常胜。天生而成的计谋意识,让他大大区别于其他牧族将领。本就兵法纯熟,又于战场上打磨了一辈子,到了现今,放眼祥麟和贺翎,大概找不到能与其匹敌之人。他效忠的人,认定的“可汗”,并不是高氏皇族,而是十五年前薨逝的仁宗高文渊一人而已。对现任的麟皇高昶,只是有个马马虎虎的礼貌,并无该有的尊敬。更别提对更低一级的太子高翔宇了,即便在宫中偶然见到,也是不闪不避不低头,瞟过一眼来,就算打了招呼。这种忠诚掺着水分,一向让高昶心中不快,却又因那恰到好处的分寸,令高昶不能出手惩罚。所幸他不曾在用兵交战时疲软,倒也用得。高昶便多将他派往各处前线,为祥麟继续开疆拓土,立着他人无法匹敌的战功。//高翔宇虽然对赫仁铁力有心结,面上做的却一概不差。牧族将领们也看不出将帅之间的暗流,难得格勇达来了,心中高兴,在这“君臣尽欢”的气氛中,纷纷向赫仁铁力敬酒。赫仁铁力带着爽朗笑意,来者不拒。左一碗右一碗,一个大酒壶都见了底,却还是面不改色,言语清楚。牧族将领们又笑着围上来:“格勇达!好酒量!再喝我这一盏!”
赫仁铁力笑道:“好!干了!”
果然一仰头,干了一大碗。牧族将领们喝彩声、笑声,连成一片,盖过了帐中琴师们奏出的落星郡传统乐曲。高翔宇坐在上首,眼看群将轮番向赫仁铁力亲近,笑语喧哗,他堂堂太子,身边冷清得像个棺材铺。脸上虽挂着笑,心中却着实觉得刺痛。什么世道!看大多数牧族将领的尊崇之意,以后这营中可不是太子一人独大了。多了个牵制他的人在,只怕以后连进山去见雁骓都会有窒碍。听斥候回报,昨天到今日,他们已经交战过。不知雁骓安危如何,真让人放心不下。赫仁铁力毕竟是有资历的祥麟名将,一向用兵如神,经验老道。雁骓虽也善战,多有以弱胜强的狡诈,只怕在强大的力量压迫和突然袭击下,也要吃上一个大亏。即便她侥幸应付过这一次,下一次又该怎么办?高翔宇借着身边冷清,倒是静下心来,默默盘算了一阵。最后也没想出什么良策,只得喝了盅闷酒,无聊地继续看下首。一向对太子军令不太服气的几位周人将领,面对赫仁铁力的到来,像是找到了好出路。笑得近乎谄媚,却因不同出身,不太敢劝酒,只是陪着饮了两盏。赫仁铁力还没发现他们的用意,随意享受着这样的吹捧。呵,都是凡夫俗子,谁不喜欢被拍拍马屁?那边一隅,有个年纪轻轻的牧族将领。高翔宇记得他,似乎是刚刚晋升上来,在这宴会中坐在最末。看他一脸不忿,想必不是那惯于阿谀之人。但看他的眼神,对于格勇达也是很向往的,向往到想取而代之了。这倒是个肯上进的,只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烽烟中顺利走到封侯拜将的结局。这边几个,是一向的太子亲随,大概也是因为发现了气氛不对,带着不耐的神色,向赫仁铁力的方向看去。他们也无心饮食,时不时两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彼此都是一脸凝重。忠心可嘉,但现在可能不是翻身的时机,唯有先忍耐几日再说吧。格勇达刚到军中,各路势力都还不习惯。今日说什么,做什么,也嫌太早,还需留待观察。火盆烧得热热的,让人有些熏熏然。高翔宇望着下属们的举动,仿佛在帐中看到了一个微缩的小社稷似的,忽然觉得挺有趣味。拿这诸人百态来下酒,酒味都显得甜了些,倒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体会。忽然,他于恍惚之中想起,当年请战南征时那场宴会,父皇坐在上首,看着阶下这些动作神情,是不是也像他今日这般,一切心知肚明,却不屑于揭穿?再想想,也不止是那场宴会。每次逢这样的聚会场合,祥麟朝堂中各派系的文武官员和皇子,都自以为是在暗流中相斗,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只要比他们坐得高一点,哪怕只高这么一阶,就能将所有人的神态和动作尽收眼底,进而清楚地觉察出他们想做什么,想说什么。怪不得大家都想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呢。说来奇怪,他在京与幕僚们多次商谈,在战场上与众将议事,也都是这样的座次,可为什么当时没有觉察过?他细细回忆一番,笑着自罚一杯,心想:“大概是我自小尊贵,惯于坐在上首,而如今才知这上首并不好坐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