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予在这一瞬间庆幸着，两人是在对镜练习。若是面对面露出这样的神情，今夜，他别想离开这房间半步了。她收了气场，扬眉做出温和的神态，拍了拍伊籍的肩膀。“懂了的话，可以出戏了。”
伊籍眨了眨眼，忽然泪下。泪水到了腮边，眼角一片发热。他本能地想掩盖自己的失态，急忙用手掌遮住眼睛。余光看到陈淑予站在旁边，似乎伸出了手，他慌张地退开两步，口中却哽咽着道歉：“对不起……”他在刚才终于发现，在整部戏里，他只顾着自己入戏，沉浸在角色和自己的双重满足里，贡献出来的并不是表演。他感到没顶的无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演砸了。这么多戏，都砸了。是他浪费了和偶像合作的珍贵机会，他后悔不迭。而现在，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她已经杀青了，明天，在别的城市还有通告要赶。上了飞机，就再也不回来了。以前的表现，完全成了定局，无可更改。她和他，从此以后，也将再无交集。陈淑予见他一直呆呆地站着，心中忽然泛上些甜蜜的痛楚，心湖似吹过和暖的微风，震荡出了莫名的悸动。她一向不爱和人肢体接触，却能自然地伸过手去，揽住他的肩，一路带回沙发旁边，扶着他的背，照顾着还在神游的他坐下。悟性很高，但，缺点是妄自菲薄啊。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热水壶，重新烧了开水，又断了电，放冷到80度上下。没有用酒店的茶包，也把酒店的瓷杯弃置一旁，洗净擦干了自己惯用的那只影青瓷杯，撕开一包自己的碧螺春，从真空封装的小袋里解放出像伊籍一样紧紧蜷缩的茶叶来，倒进杯里。碧绿的茶珠，散发着淡雅的香气，落出包装，撞击在瓷杯底。在这么安静的室内，这细细的、清脆的响动，也能清楚地听到耳朵里，又痒痒的往心里钻。泡了茶，放在他手边，才得到认真的回应：“谢谢陈老师。”
声音还虚浮，眼神里还笼着迷茫的神情。“不急着想明白，慢慢的。”
陈淑予温和地安慰，坐在了一旁。伊籍捞起茶杯来捂在手里。刚才因为紧张和不安，他手脚心全是冰凉的。秋天的晚上，风已经见凉了，陈淑予却依然没有开空调的暖风，只穿着件无袖的连衣裙也不见寒意，当然是多年锻炼累积下来的好底子。她的身心似乎同样健壮，不会为任何困难而动摇。也许就是这种一贯的坚定，才能让伊籍稍稍平静下自责的心绪，将茶杯送在嘴边，浅浅啜一口。鲜爽宜人，齿颊留香，仿佛人间四月，和风轻拂。她的春茶和夏衫，他的秋夕和冬寒，一时在这斗室之内轮番地互相侵袭着，慢慢也达到了某种平衡，让伊籍放下了沉重，抬起了头。手捧的茶杯里绿叶舒展，一如画中远山，也是双眉舒开的弧。“想通了？”
“嗯。”
伊籍应声后又摇摇头：“想通了您刚才说的问题，但是……想不通出戏的事。”
“你太迷信这种沉浸式的体验了。”
陈淑予继续她的评价，“虽然出彩，但是这种表现方式有点吃亏。“体验派打磨一下，确实真挚动人。但是，最好不要每时每刻都投入全身心来表演。在无伤大雅的地方，用一些程式，抽离一点感情，拍摄期结束的时候更能帮助自己快速走出来。“但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不是，不想走出来了？”
伊籍一惊，连掩饰一下都忘记了，在座位上微微一弹，随即释然。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影帝的经验，也就没有再挣扎下去的必要。垂着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展开嫩绿的身躯，一根，一根，顺着杯壁缓缓下沉。就像他的小心思，一点，一点，都被陈淑予得知。以她的眼光，只怕早已看穿他的心事，只是没有说破，还好心地给他留几分可怜的面子罢了。“她真的很强。”
他想，“可偏偏又那么温柔。”
这就是他放不下的人，是他的月亮。无论是镜中，水中，天上，月亮就在那里，清冷，明亮，柔和，照着他的来路和归途。而他，只能看得到，却无法企及。何况，他的月亮，也是其他人的月亮。他是没有办法独占的。偶尔得以沉溺在她的月光里，已经是命运莫大的恩赐。在戏中演过这一次对手，就该觉得满足。难道还要指望自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剧团小咖真的能和自己的影帝偶像演绎出什么娱乐圈佳话吗？他挣扎了一会，决定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陈老师，我刚才发觉了，不是我入戏太深出不来，是我根本没在戏里。“这根本不是体验派的技巧，我根本不用体验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跟我本身的性格太相似了。“看剧本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顺心，不用费力背台词，他想说的话我都知道。大家称赞的那几段表演，那根本不是表演。“陈老师，我犯了大忌。“我演的是我自己……”陈淑予扬起眉来，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不以为意地说：“你只有这一次本色演出，算不上犯了忌讳。“更何况，量身定做剧本的机会多难得？一向都是影帝影后们的待遇。你能撞上，还是赚了的。“你放心，你的每一场表演都很精彩，演活了这个角色。说不定它会变成一个荧幕经典的。”
伊籍说出顾虑：“我知道这个角色可能很出彩。但是它越出彩，我就越担心。这样，大家谈论的点都是所谓本色演出，都是我，而不是它。我没有演绎，也没有技巧，竟然是靠这种巧合呈现在观众面前，这完全违背了我表演的初衷。”
“是吗？”
陈淑予看他急得喉嗓哽咽，反而笑了，“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即便是本色演出，你也是在演出的。”
伊籍不解地望她。陈淑予想想就觉得好笑：“你和雁骓的对手戏，你记得吗？”
伊籍应了一声。陈淑予笑着解释：“和她对戏，你就会一直把她压在你的气场下面。看似温柔，其实强硬。她那爱抢戏的毛病一点儿也犯不出来，完全被你带着走，几次都是稀里糊涂的一条过。”
伊籍脸一红：“不不，那是雁老师让我。”
陈淑予笑着说：“她让你？我们自己家旗下的演员，我还不了解？她一个年轻气盛的轻狂后生，冲劲有余，沉淀不足。虽然这次表现不错，从头到尾镇得住了，但是以往的小毛病还是没有全改。“而你自己还没发现，你平时见她什么姿态，戏里见她什么姿态？“你在戏里，完全是把自己放在角色的情景里，以长辈自居，和她的对手戏架势都摆得很足。更难得的是，你能这么一直压着雁骓演，雁骓还没有一点不服。“如果不是演技，靠你自己的性格，做得到这一步吗？”
伊籍被这个实例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抿了抿嘴，翘起嘴角。陈淑予就提起自己的想法：“伊籍，考虑一下加入无双影业，怎么样？”
伊籍当然知道无双影业的实力。它旗下闪着熠熠星辉，大小荧幕上耳熟能详的面孔，有一半都是无双的人。可是，加入无双，时常能见到陈淑予，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戏了。他也有另一方面的顾虑：“陈老师，如果《贺翎纪事》被观众认可，我的角色被观众认可，加入了商业运作之后，为了保障收益，我的戏路是不是会被定型？”
永远演绎着自己，永远没办法出戏，再也演不了别的人物。将演员的身份和一个个角色混为一谈，活成荧幕里的名字。这不是他想要的。“你想过的问题，就是我想过的。”
陈淑予的犹豫就来自于此。但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由他提出的，和她自己的犹豫毕竟不同。她还是会担心他对自己要求过严，评价有失公正，话里话外的尽力往好的方面去引：“虽然有这个可能，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我既然发现你，签下你，就会全力捧你。为你量身定做剧本，让你参与创作，尽情去接受来自自己的挑战。”
伊籍有那么一刹那的热血沸腾。他明白陈淑予的提携有多珍贵，受到偶像的肯定，让他很开心。可是，虽然不在娱乐圈中弄潮，但也明白行业内的规则。他并不是那种盲目乐观的性格，又仔细想了想，倒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