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人命可以那么轻易地消失。那怪物似乎和普通人不一样,大手轻易拨开长戟,就像在水边拔芦苇那般稀松平常。他想摔打就摔打,想将人脖子扭断,也只是一下的功夫。祥麟骑兵紧跟在其后,笑闹着举起了弯刀。她听得祥麟骑兵喊:“孟巴!怎么样!”
那怪物哈哈地大笑起来,将手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兵士往河里一扔:“好玩!”
雁骓不在此地,雁琪就是传令官。眼看祥麟骑兵未曾压上,果断发出渡河的命令,急急往大河的桥边跑。一人一熊,紧随其后,祥麟铁蹄和马嘶声近在耳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雁家军就只能勉力撤退。幸好为了防御,一切布置都是现成的,主力刚刚过了大河,就已来不及,那人和熊已经踏上了桥。火硝点燃,轰隆几声,桥上连同雁家军兵士和那怪物、灰熊尽数掉入波涛。雁琪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那怪物和灰熊就眼望着这边河岸游了过来!雁琪全身都在颤抖,几乎僵在原地。幸好大河当中漩涡暗流极多,不若表面看起来那么整齐,一人一熊游不多时,觉得渡河无望,才回到了对岸。雁家军刚刚松了一口气,只听对面一人一熊高声吼叫,一阵连着一阵,令人心惊胆寒。若雁骓在此,她定能看出,这是对方主帅在学着对她“恶作剧”。你可以不费力地作弄我,但如今你看,我也可以。清点人数,折损过半。活着和轻伤的,勉勉强强整出一万战力,由一半弱些的战力驻扎在此,一半强些的往雁北关来。雁北关下,高致远已带兵抵达,出现在雁家军的视线之内了。雁琪已经从凤凰郡得到了少量援军和补给,趁高致远还未动手,在周边山崖中设好了机关和埋伏。高致远心中谨慎,刚交战时并没有派出殿前铁卫,只以普通兵士过关试探。然而他发现关内守军没有一丝慌乱,似乎已经演练过许多次,打得很是熟练,透着股子沉稳和自信。雁家军如此,是因为她们没有后路。虽然有支援,可是己方无论如何测算,都远远比不上祥麟大军之力。太子和齐王的护卫,兵部的支援,经过一冬零零星星各种战事的消耗,勉强算得上四万。前两日在大河之阳,却在那巨熊孟巴手里直接损去一万。不能将希望寄于身后,不能对朝堂援兵有所幻想。所作所为,无非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负隅顽抗。两万凤凰郡的守军,要靠前方六千余雁北关守军来保护。兵临城下之前,不能让她们有任何闪失。雁琪心中想起雁骓的吩咐,和雁骓坚定的眼神。她觉得她能行。于是她留了下来,随机应变,接受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雁琪默默地望着祥麟军连成一线,谨慎走入关内范围,举起了令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不能浪费任何一支箭。令旗一落下,满山壁上各个联络点的令旗也随之落下。雁家军兵士们拉起弓来,向山下就是一阵箭雨。祥麟军死伤不少,吃了一阵箭雨,只看不到人影。高致远面色凝重。他倒是想过,闯雁北关,是一件极难的事。雁北关是天然形成的通路,又细又窄,必定要连成一线,如在小巷之中,人多反而吃亏。但他没想到贺翎军能让他吃这么大的亏。刚刚进去探探路,两千兵就丧失了战力。山上箭雨颇有章法,从不乱射。待到人进去却出不来时,才连成一片片,又兼居高临下。看来贺翎一贯习惯如此守关,普通兵士是不能再上去消耗了。殿前铁卫,是破这个埋伏的绝佳力量,墨麒麟又是此后主力。就以他们打头,通过关隘,身后士兵再行通过。高致远伺机而动,和雁琪互相观望。比耐心,雁琪比他多得多。自一入冬起,雁骓就让她驻守在雁北关,又吩咐下特别的任务给她。一冬的准备,她和手下几人,对这两边山壁之上一木一石都极熟悉了。几个月来,随时准备这一天。在雁骓和她反复的沙盘推演中,在实际埋伏地点一次次的演练中,她已经按照雁骓的意思,完美执行了许多遍她的任务。只是最后那一击,只能在实战之中使出来。就是今天,就在眼前。高致远并不是那些习惯一马当先的牧族将领。有勇无谋也不是他们铁阳王一系的特色。他立马在队伍当中,身前有两万兵士,身后更多。眼看殿前铁卫人手一把强弓,准确地射向山壁。太远了,山壁上坠下的人影也小小的,像往沸水里下饺子似的,接连不断,一个,一个,远得连惨叫也听不到。殿前铁卫身后,是三百墨麒麟。黑衣黑甲,行动之间,铁甲刮擦声响偶尔惹得人牙根发酸。他们只是跟着行走,为此后的战事保持着力量。随着殿前铁卫越走越深入,雁北关长而狭窄的山道过半,殿前铁卫们终于放下了弓,举起了旗,挥舞出简单的讯息。箭阵覆没。高致远翘起嘴角。雁家后人,也不过如此。雁琪环顾四周,每一个分布好的地点,山崖间都跳动着一簇火花。令行。撤。雁家军兵士各自后撤,静默整齐地向山外疾行。未及出山,只听一声轰响!山壁之上的火硝点,一个连一个炸开。精心布置的网络,在火硝埋藏点之间撬出大如屋宇的石块,落在地上就是沉闷一声响。连碎石都有石碾子、井辘轳那般大小,不停从山体滑落向中央。山上另外的点又是连声轰隆。鸟兽四散,各自向天地求生。无论平时温顺或狰狞,在山崩之势临头时,都是一般的茫然无措。獐子与花豹争先,狐狸被山鸡踩在脚下,兔子跑得太急喘不上气,打了个滚就僵死在半路上。野草本来为着越冬扎好了根,却被无数脚爪扯出来,扒得碎屑纷飞。雁北关,这道玉带山的支脉,几百年的天险,整个都在摇动着,甩下身上的石块,逐渐地分崩离析着。雁琪撤出危险之地,雁家军默默回望。每个人都静默无声,心中之痛惜不可言喻。雁琪虽早被雁骓拿命令压服了,也在心中无数次地预演过今天的结果。但是在这几个月准备时间里,每每看到这关隘上头的石堆门楼,看到那大匾额上走笔龙蛇的“雁北关”字样,还是安心的。她心里总想着,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吧。但将军的话是对的,这一步,是必经之路。她按着腰间刀柄,抬起头来,想再看一眼那匾额何在,却只看见不成样子的乱石堆,永远堵塞住了羊肠小径。“雁家的荣耀,以后可再没了。”
她想。祥麟军方才志得意满地望着凤凰郡城楼,不意就被砂石迷了眼,响声堵了耳朵。现今巨响过后,烟尘弥散,高致远堪堪静了下来。定定神,收得满目皆殇。视线左右,又全是巨石阻挡,前后行伍断了联系,山壁进退不得。他脑际嗡地一声响,先觉得:“糟了!”
却又想:“这是怎么了?”
他并不知道,现在这样的山崩地坼,是因为雁骓自从秋季与均懿商定之后,就把北疆能找到的所有火硝都埋在了雁北关。北疆通路,最近的就是雁北关。谁拿下这条道路,就可以往战场上源源不断地输送力量。而雁骓没有援兵,所有仅是手中四万余人马,早晚有这破釜沉舟的一天。首尾不得兼顾。唯有用彻底毁雁北关的方式,才能最有效阻隔祥麟主力由此通路进犯,才可以腾出人手,集中精力戍守其他城池。她何尝不在乎这雁家的圣地,又何尝不明白,毁掉雁北关,就是毁掉了雁家征战百年的荣耀过往。火硝算什么,无非钱财。荣誉算什么,无非虚名。北疆缺的是人,是战力。若能弥补战力之缺,拿什么换都是值的。只求克敌的结果,不求过程中的任何艰难险阻,唯有阻敌保国平乱而已。这便是她眼中的大局。若不成功,她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