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阳郡首府,名为驼城。铁阳郡王府后院偏厢,一个相貌秀雅的女子临窗而坐,手中执笔,随意书写着什么。门边传来轻轻叩声,她丝毫不理会。她面容清瘦,皮肤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脸上一片漠然神色,似乎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年幼的高致远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喊了声:“我进来了。”
便踏进门来,立在案前,施礼道:“致远来看望娘亲,给娘亲问安。”
那女子手中笔不停。刚好写满一张纸,随手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取了一张纸来。这是私商自贺翎偷运的宣纸,极适宜书写,走笔之时稍一拖拽,就能拉出圆润的弧度。写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再没比这个更好的了。只是这物珍贵,一刀便是三两白银。这女子写满一张,便随手扔一张,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纸团,像一地小雪球。这便是贺翎军中传说的“鬼谋”权诗兰。却又只是铁阳王府小院中的一个侧妃罢了。高致远自记事来,日日向娘亲问安,她从来冷漠以对。开始她还会反驳一句“你娘不是我”,时间久了却也懒得再说。高致远自欺欺人地觉得她是默认了,心中还是有些甜丝丝的。见娘亲心情不好,扔了一地的纸团,高致远默然退了几步,想要离开。门边却传来铁阳王的声音:“诗兰,孩子毕竟也是你的骨血,莫要赌气。”
随着这句话,铁阳王踏进房门,拍了拍高致远的肩膀。高致远低头行礼道:“不知父王驾归,未能远迎,望父王恕罪。”
铁阳王神色中带着淡淡疲惫,见到长子如此知礼,面上浮现温和的笑容,连忙道:“好孩子,不必拘礼。”
权诗兰自铁阳王进门后,虽未抬头,手腕却有些颤抖。笔迹凌乱,溃不成章,干脆将墨迹淋漓的一张纸撕了几把,扔在了地上。正要再提笔,铁阳王上前拿住了她的手腕,将笔抽了出来。铁阳王虽赶路疲惫,但心情上佳。将侧妃拥进怀里,也不管自己的儿子立在一边看着,笑道:“王妃传信,说你又有了身孕,我便赶早回来了。”
权诗兰听得此言,长长地叹息一声,双手去推铁阳王的肩膀。铁阳王开始微笑着不放,后来感到她身体紧绷,只得无奈地放开手来,柔声道:“诗兰,我对你不薄,王妃也从不为难于你。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全不放在心上呢?”
权诗兰淡淡地道:“就当我是金炉铜鼎,死物而已。到时来拿走那祸胎,现在别烦我。”
铁阳王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道:“诗兰,我是真心喜欢你,才纳你入门的,你看其他王室子弟,谁家不是姬妾成群?我只有你一个……”权诗兰截断铁阳王话头,冷冷道:“所以我要感恩戴德吗?要叩谢铁阳王给我这等低贱的战俘一条生路吗?”
铁阳王眉间聚起阴云,低声道:“你明知我不是此意。”
权诗兰转过脸去:“不劳铁阳王费心。你走。”
铁阳王苦笑一下,轻轻拨过权诗兰肩膀,双手定住,道:“诗兰,我敬重你,你却如此冷落我,是否来得不公平了些?但凡你放下过去,好好过日子,也强似现在这样,折磨得自己成什么样子?”
权诗兰连挣扎的尝试都没有,眼神冷冷地扫他一眼,双眼直望着他道:“你口中说敬重我,可你敬重我吗?可笑我被迫生下这些骨血,而今腹中又孕一团,你问过我愿不愿了吗?”
铁阳王讪讪地道:“我知你定然不愿,这又何必问?”
权诗兰道:“你身手强过我许多倍,只恨我当年学武不勤,拗不过你。不要再拿喜不喜欢的废话烦我。我不忍心对腹中这团血肉下手,那不是喜欢你,只是我下不了决心自己结束性命。”
铁阳王想要劝慰,但这些年来,什么话也说尽了,一时也没新的道理可讲,便柔声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这腹中的孩儿还小,需小心看护,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让王妃也多给你送些补养的膳食。你既然怨怼于我,想必是我时常不在,对你疏失了关心。这几日我就在府中,常来陪你就是了。”
权诗兰额角一条细筋暴起,再无可忍,一把抓起桌上墨砚掷地:“滚。”
铁阳王有些为难:“诗兰,你看,你这脾气,还是改改的好。”
权诗兰吐纳几次气息,眼角泛红:“我后悔跟你讲道理。我只告诉你,我既然舍不得死,终会尽全力离开祥麟。”
从那以后,铁阳王府偏院的窗户钉上了铁条,铁阳王侧妃疯了。只有高致远自己知道,她没有疯。只是父亲太爱她,想要保护她而已。不然,一个虚弱的孕妇,在铁阳郡出逃,逃不过贺翎边关的。有一次,扫院子的老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摔重了,死了。她无意中听说这事,脸上挂了几天泪痕。从那以后,她的屋子里都是无人打扫的字纸,连揉起来都懒得揉,索性扔了满地。人却又像是无事一样,依然对什么都淡淡的。高致远日复一日去看她,却没有打动她分毫。有一次,高致远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很晚了,却想去她那里看一看。她果然没有睡。高致远就像从前那样,讲讲见闻,却迷迷糊糊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然后他感觉,一只凉凉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羽毛扫过一样。高致远想,这就是我的母亲。后来,他在烦心的时候,遇到难题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走到这个小院,为她收拾起满地的字纸,一张也没舍得扔过。渐渐的,她也不是总在写字了。高致远待得久了,两人偶尔答非所问说上几句话,却也相安无事。她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弟弟妹妹一样,去粘着王妃?你在我这里,我就会心烦。”
她说:“我不会与你亲近。”
她说:“我但愿未生过你。”
门口守卫都说,侧妃见了世子就不疯。若见了别人,都会摔东西的,连王爷都不例外。那年,高明志死了。高明志跳脱而外向,从来厌恶自己的身份,也从来叫她“疯女人”。唯一的愿望,就是这疯女人早些死去,好让别人忘记她。但他一个青葱少年,却比他恨了许久的疯女人死得更早。高致远犹豫了很久,还是告诉了她。她翘起嘴角,笑着问:“是谁干的?”
高致远摇摇头道:“只知道是定国将军麾下,因着没什么活口,不知仇人叫什么名字。”
她应了一声,道:“你若有机会,替我谢谢定国将军。”
高致远心里难过极了。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娘,那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们是你的家人!”
她用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望着神情痛苦的高致远:“你只觉得你身为子女,我就该疼你,爱你。你却不知,我自己也有双亲,我也是别人的孩子。把我从家人手中夺走,强取而代之,不可能的。”
她去世之后,高致远想起她时,回忆起的都是她面上常见的那层绝望神色,心中仍是复杂地纠缠着。到了最后,他忽然明白了高明志的怨恨。贺翎,贺翎有什么好?纵得这些女子,一个个连丈夫和儿子都不愿去喜爱!为什么不是家人?母亲把她当姐妹看待,吃穿不愁,也从不像别家主母那样欺压;全家上下不叫她姨娘,都和别家正妻一般叫着夫人;这么多年来,我们兄弟几个从来也管她叫娘亲;父亲对她也是恩宠有加,时常临幸。这可都是别家姬妾求之不得的待遇啊。谁可曾轻贱她了,折磨她了?我们哪里对不起她?别人家的小妾也有哭闹不依的,到生了孩子,不也认命了吗?为什么只有来自贺翎的她,能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连笑脸都不给家人,能伤害自己的丈夫,能伤害自己的儿子?高致远的匣子里,本藏了不少她的字纸,但有一天,他忽然不想要了。火光,一点一点烧上纸片,灰色的碎片像蝴蝶撕裂的翅膀,打着圈飞。他恍惚记得,他烧掉的最后一张。那上面写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望着近在眼前的雁北关,回忆往事,高致远仍然切齿不已:“娘亲,你在天之灵,眼看儿子踏平翎国,并入祥麟,了却你归乡之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