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疆,雁骓便专门试验方镇所说之法。找信得过的一队属下,将皮箱中泥土和土中之物交付,嘱咐她们在山中种下。因得这种新庄稼,雁骓时常往凤凰郡旁边的玉带山支脉那里看一看。这一走,倒是发现了玉带山中许多旧机关。弃之不用未免可惜,故此每每带上雁党出身的这群手下进山去修整和完善。慕容游于此处是个好手,身手又利落,可以单独带队,雁骓就由他发挥。忽有一次,慕容游面色严峻,从前路返回,低声向雁骓报:“前面有几个燕王手下,都是以前……那些人。”
他也不知这七零八落的雁党残部算作什么,说得含含糊糊。雁骓听了,知道他意思。正想着是回避好,还是赶上去歼灭好,慕容游又道:“家主,可不能让他们跑了。他们手里有四五片地图,都是玉带山各段适宜安置机关的设计图,有的相邻,有的不相邻。他们就是靠那个建起了阻碍贺翎的机关。”
雁骓心中一震。她这里也有一些玉带山分段的机关分布。其中几张可以收尾拼接,中间又有连不上的,刚好四五片。现在慕容游所说,倒像和她手里这些是一套的。只是她手里的图皆为善王所赠,却又不知善王从何处得来。现在想想,大概也是寿王溯影调查祥麟雁党之事时的战利品。祥麟雁党只是雁党分支,为何持有本家都没有的东西?慕容游便解释:“拿到这些图的人已经死了,画这图的人不知还在否。只是我听这事情中有些蹊跷。”
雁骓见这话长,找了个僻静的下风口听他说。慕容游道:“这些是一位雁党前辈在铁阳郡王府卧底的时候,陆陆续续地从铁阳王侧妃手中得来。前后大概有十年之久,才拿齐了九张玉带山图。”
雁骓觉得有些奇怪:“那她从何得来?”
慕容游犹豫了一下,但他并不是在考虑该不该说,而是考虑如何说。一向能说会道的,却在这事上难以启齿。他稍做归纳,一点一点放开线索地说:“这地图,都是铁阳王侧妃秘密制出的。侧妃是贺翎人,是铁阳王自玉带山脚掳掠而来。只因铁阳王妃早年得过寒症伤了身子,故此铁阳王世子和其他三子两女,都是这位侧妃所生。平时不发作那疯病时,倒是个知书达理的样子。”
雁骓难得因为什么事感觉惊悚,但这话中的意思让她忍不住颤栗。玉带山,铁阳郡,掳掠而来的侧妃……慕容游道:“那位联络的前辈说,听得铁阳王叫她……”雁骓接口,与慕容游同时说出了那名字:“诗兰。”
全贺翎都以为权诗兰死在边境,却不料,在权家上下的悲痛中,她却如此活着。若到今日,也已沦陷入敌人手中二十多年了。忽然雁骓心中一动,逆推时光。在她印象之中,铁阳王次子高明志与她同年,还比她生辰早。那么长子是何时生的?贺翎女子所说的“育龄”在二十五岁前后。若身心成熟早些,也有及冠之后就决定繁衍的,已算少见。而权诗兰当年十八岁就被铁阳王掳掠而去,然后就被迫生下了铁阳王长子,次年就生了铁阳王次子。这哪是个侧妃,明明是战俘奴隶的待遇。想想简珍的遭遇,似乎有些相似之处,却又比简珍更不如意。简珍有一个不愿意要的孩子在腹内,便如临大敌。从年龄和时间上看,权诗兰无法决定休养,被迫接连生育了至少六次。只怕是后来,生育过密,损了根本,才没有继续。那她的身体要成了什么样子?昔年,雁骓遇到简珍时,感情尚未开窍,并不能理解简珍的困苦之状。现今忽然引动了回忆,想着简珍遭遇,想着罗冉所讲的祥麟风物,想想去年从边境救出的那些女子,心中如锤击一般。慕容游也于心不忍,面露难色:“按祥麟标准,铁阳王宠爱侧妃之极,长幸不衰,以致子嗣不断。但侧妃不幸,染了疯病。尤其在孕期产后,往往更显狂躁。是以,铁阳王专使亲兵日夜轮班把守其住处,常年房门落锁,后来将窗子……都拿铁条钉死了。”
雁骓鼻尖一酸:“我贺翎天骄……”她说不下去。各世家长辈们遗憾时说起权诗兰,都说她身手平平。可她之平平,是以贺翎其她武将做比照的结果。演武场内下场去斗,还真不是人人能制住的柔弱书生。权诗兰有自保之能,却“死”在玉带山脚,这也是权家怀疑定远侯故意灭口的原因之一。没想到,是铁阳王不知用何计俩把权诗兰掳走,圈禁于内院。他有着身经百战的体魄,又存着完全掌控的意思,以权诗兰之智、力,都不能移之分毫。长期下来,必定愤懑在心。只怕那不是什么疯病,而是孤鸾在囚笼中的悲鸣。虽眼前无镜,但心中有镜。以过去和现在自照,如何不痛彻心扉?我贺翎天骄,在他铁阳王手里,不过是炼育子嗣的炉鼎。雁骓感同身受,一时心中徘徊,不得平静。慕容游身为祥麟男子,又见过贺翎行事之风,自然明白两国尊卑之位颠倒,是不可调和的巨大矛盾。但他能做的,只有些实际的事。“家主,我看他们人还没齐,已经落脚,只怕今晚要在山中留宿,待那两个望风的回来了,我们一网打尽吧。”
随即又算了算,说了句让雁骓心里又是一痛的话。“自此之后,祥麟就再无雁党了。”
铁阳王那个疯了的侧妃,贺翎牵挂多年的“鬼谋”权诗兰,在合靖六年,也就是平治二十年的除夕,病逝于铁阳王府。雁骓犹记得,那个新年之夜,朱雀禁宫中放出的烟火祝福,是两个色彩斑斓的大字“团圆”。地图到手,拼合完整,又使人比照着画了长卷,雁骓便派人将画在帛上的原稿送回朱雀皇城。将地图细细看来时,还可以看到某一张的背面一角,写着小小的十七个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兰。玉带山空,尽归于雁骓之手。武洲郡公孙容早知道她时常在山中铺排,派了兵相帮她整理山中防卫。而雁骓将山中试种的作物收获,给她尝鲜。据方镇说,这东西是海外传入,鹈鹕郡人皆称“番薯”。公孙容与雁骓合计之后觉得确实好种好收,是个饥荒年的替代作物,便开始于大营周围的山地中种了起来。玉带山防卫渐渐建立,并连成隐形的长城,成功阻隔祥麟人从山中过境,惊动了那个蛰伏在幕后,看贺翎人之间互相消耗的燕王高晟。高晟比较年少,事情不在掌控,就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手中再无雁党,于此事再无优势,屡屡派人探路,屡屡败于山中机关。或迷失路径,或困于方寸,倒被雁骓抓了人,把他的消息掏了个干净。这老小子,可谓心比善王还高,命比岭南王还薄。高昶登基之时,就连贺翎朝堂都尽知,他兄弟两个的实力根本没法比,雁骓对此事还有印象。不仅如此,高昶还早早地将太子之位封给了和高晟同岁的二皇子高翔宇,对高晟来说,时时是个刺激。高晟现今想要握权,不但要对付高昶,太子高翔宇的势力也不容他。除此之外,高昶其他的皇子们都已封了一字王,都在拉党结派。互相牵制之下,他也讨不了什么便宜。更何况别家几个都是皇子,他们再斗,也有高昶的扶持在里面。高晟一个早就错过了夺位机会的叔王,实在没有任何斗的必要。但看他在祥麟给自己造势,雁骓就觉得古怪。水龙转世云云,不是麟皇才有的说辞么?他一早散播这种言论,还要不要脑袋了?虽然不可理解,但这些都是重要的情报。这些消息不可过外人手。雁骓军务安排得当,抽了空就会亲自回京,将得到种种与均懿互通,两人再商议今后规划。偶尔带随从时,也都是选穆无痕或慕容游这样脚下功夫过硬的。迅速来去,倒也形成了习惯。如同一光一影,在正反两面施力,两国边境渐渐有了王朝管制的市集。边境聚起了居民,掠境的游骑少了,北疆未来的富足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