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哈哈哈哈哈!”
祥麟锦龙都中,祖龙禁宫层层高墙,也挡不住太子高翔宇的豪迈笑声。合靖十二年,贺翎历平治二十六年,夏。常青宫,在祖龙禁宫中又称“东宫”,是太子寓所。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与一群幕僚对坐。着一袭玄色长袍,袍上用银线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旁边衬蓝天云海,足下是波涛万顷。现今太子之势可谓如日中天,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仿佛在周身带着一种炽热的朝气,就连衣袍之上云海波涛,也不能将其冷却。但看他开怀大笑,抬起头时,颈项扯出坚实线条,没入滚着银边的衣领。颊边线条硬直,鬓角连须修剪得长长的,上唇和下巴髭须不浓,被精心剪出规整形状,修饰得那嘴唇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刚刚脱了少年稚气,蓄须之貌又为他平添几分老成。高翔宇自小位尊,众星捧月,事事顺心。大皇子早夭,高翔宇位居嫡长,皇上隆恩尽在他身,从来不加掩饰。他外祖独孤家是牧族最大的势力,占着祥麟西北角大片土地,又不断西进,现今整片西北的大好草场上,开遍了象征独孤家的狼毒花。是以太子虽在这深宫中养育长大,性子却依然是一派少年洒脱,嬉笑怒骂随心,从不与人虚与委蛇。对幕僚来说,这叫赤子之心。对其他弟弟们来说,这叫有勇无谋。现在他笑得欢畅,引动满座皆感快意。席前坐着的幕僚们一向知道他们太子的豪爽性格,尽无顾忌,跟着发出一阵哄笑。祥麟登堂入室者尽是男子。笑声连片,低低沉沉,如急雨打在沙滩的闷响。有个幕僚笑着道:“燕王消息灵通,知道咱们拿下了户部,却卡在边境上被贺翎人阻关,返不回头。现下他的属下们一点点报着丧,倒不用咱们过多铺陈,真是爽快!”
高翔宇想想那位小王叔的焦头烂额,又是拍案笑了一阵。忽而想起一事,问道:“老三呢?我看他蠢蠢欲动,可是不单纯。”
有关注此事的幕僚道:“齐王此举若成,倒是太子的好机会。”
高翔宇扬眉看了过去:“哦?”
幕僚解释道:“我们都可知的消息,以皇上耳目通达,未必不知。只是皇上如何不说,太子可曾想过?”
高翔宇不暇思索,嗤笑一声:“父皇最看重的,无非本宫一人而已。老三想借几句讨好的疯话,就拿到三十万兵马,哪有这种好事?本宫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是如何被拒绝的。”
幕僚语气谨慎,道:“太子可不能掉以轻心。正是因为皇上也对贺翎有所顾忌,是以十几年来遵从天意,不曾发兵。正因皇上看重太子,这个危险的差事就不会落在太子的身上。”
另一幕僚也附和道:“就让齐王与贺翎两败俱伤,太子隔山观虎斗。几年之后,齐王已经毫无余力,咱们就是不费力便可胜之。”
高翔宇不满地驳道:“若他打了胜仗呢?现今京城防卫的差事都在他手里,弄几个不大不小的动静也太容易了。军中舆论可是父皇最看重的。”
幕僚中间又是一阵笑声。有人道:“太子怎么钻了牛角尖?若他打了胜仗回来,您还是太子啊!趁他外出,将他这一系拿了。等他回来,权在您手。拥兵自重,叛国通敌,私交朝臣,什么罪名不能安上去?”
又有人道:“正因为皇上看重军中舆论,到时候定会支持太子清洗齐王势力。试想为政之人,谁愿见后来居上,况且又是少壮之子磨刀霍霍?”
高翔宇蹙眉稍稍一想,便不服气地道:“不行。攻打贺翎是一场长远大战,其中变数自不必说。若他真的凯旋,以父皇这重武轻文的惯常说法,他可比本宫监国的功劳高多了!”
有幕僚道:“太子也知这是变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贺翎人虽文弱,可军队总不是捏出来的面人儿。”
这话不用多说,各自心领神会。高翔宇又想了想,仍是不平之色挂了满脸:“无论如何,本宫定要拿到这些人手。不然凭老三把兵带走,临出门杀个回马枪,恰如长安玄武门旧事,他可是做得出来。何况功劳这种东西,自然与兵力一般多多益善。只在心里做事,手上没力,老六现今的下场就是参照!”
幕僚们脸上着急,纷纷开言想要再劝,高翔宇抬手止住。“本宫让你们说这事,不是该不该做,也不是能不能做。本宫心意已决,非做不可,不能给老三分毫机会。你们只与我定个主意,如何开这个口,才能完全把老三压住!”
虽然平时太子说说笑笑,看似个好脾气,但他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事不如意的,是以心中默认全天下要围着他转。爱听的建议就听,不爱听的说多少也没用,犟得像仓央雪山上的野牦牛一般。这样强势的主子,看似礼敬下士,自有温存,其实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过区区幕僚,谁不是靠着他养活?既然话已至此,只能顺着。殿中议论纷纷。太子有时专注点头,有时挥手拒绝,天大的主意也就是一瞬间的决定。尚不知算是魄力还是武断,真让幕僚们心中隐忧。“行,也没有事了。散吧。”
高翔宇得了想要的主意,笑着挥挥手臂。幕僚们纷纷起身,陆续行礼告退。高翔宇面上笑意不减,离了厅堂,直进内院而来。“念哥儿,念哥儿!”
常青宫的一处寝殿之内,布置得一片富丽。这面容姣好的女子,是祥麟太子妃常芊容。她手中拿着拨浪鼓站在榻边,喊着小儿的乳名,逗着他近前。膝前榻上铺着厚厚的软垫子,又放着不少小儿玩具。小小的念哥,粉团儿似的小脸,藕节儿似的臂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不知道放在哪好,就握了个小拳头直挥。常芊容笑容挂满脸上,年轻的面孔还带着些稚嫩神色。这样的年纪,在贺翎只是个青葱少女,在祥麟就已是个周岁孩儿的母亲了。她穿着华贵,却没戴什么首饰,就是怕孩子扎了、碰了,一片慈母之心。念哥看看温柔呼唤的娘亲,又看看旁边笑意盈盈的嬷嬷,小小心里不知下了什么决定,张开小嘴吸了吸气,重重地:“嗯!”
了一声,迈着小胖腿竟走出了一步。接下来,另一条腿可不知要怎么放才好,犹犹豫豫地一停下,身子就是一软,嬷嬷赶忙在一边扶了。小儿对这样的力道不满意,挣扎两下。待嬷嬷放了手,他小胖手有力地抓紧榻边栏杆,整个身子都绷得直直的,口中又是“嗯!嗯!”
两声用力,似乎想跳,却还因为太小跳不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嘴唇上下碰着,喊着:“爸!嗯……爸。”
常芊容又惊又喜:“念哥会叫人了!”
但转念一想,精致的少女面孔就随之皱了皱,更显得年小面嫩。望着孩子,声音软糯糯的:“怎么是爸爸?你叫妈,妈……”她对着孩子认真地教着,念哥也许是觉得会发声了好玩,望着母亲笑,却好似得了鼓励似的,口中一连串:“爸爸爸爸……”高翔宇恰在这时踏进殿门,脚下一动,飞也似地冲到榻前,一把举起念哥:“好念哥!再叫!”
念哥最喜欢这个游戏,可嬷嬷和母亲都不会和他玩这个,满意又兴奋,大笑着欢叫几声,胳膊腿都在空中划着。这点挣扎,对他精壮的父亲没有任何影响,双臂坚实如铁,把柔软的孩儿托得稳稳的,又举了几下。常芊容把拨浪鼓放在胸口握着,又是幸福又是担忧,眼神在父子两个臂上脸上不住地徘徊。嬷嬷笑着说好话:“念哥最喜欢殿下了!毕竟父子连心。”
常芊容眼光虽没挪开,口中应了一声,就满脸是笑意了。半空中飞着的念哥,眼睛笑成一条细缝。玩得太高兴,一直大叫大笑,合不拢小嘴,一条长长的口水从嘴边挂了下来,稍稍一晃,就沾湿了高翔宇的衣袖。高翔宇急忙把孩子往嬷嬷手中一塞。甩甩手,有些无奈地抱怨:“丁点儿的小人,哪来这么多口水!”
常芊容见状,掏了帕子上前给他擦拭,柔柔地道:“小孩子都是干净的。”
高翔宇摇头笑道:“口水就是口水,分什么干净的脏的?前儿好容易得空抱他一下,尿了我一身,你也说是干净的。”
常芊容忍俊不禁,刚想拿帕子掩嘴笑,高翔宇却握了握她手腕:“又没外人,哪来这些遮遮掩掩?”
念哥在嬷嬷怀里还回味着刚才飞起来的感觉,笑着向高翔宇伸出小胖手。他刚才叫的爸爸确实无意,现在真见了父亲,却还无法把称呼和人连在一起。眼看父母二人都没注意他,小嘴扁着要哭,酝酿出赖叽叽的哼哼声。常芊容就听不得孩子这样,总怕念哥受了丝毫的委屈,一回身要把念哥抱过来。高翔宇这边低了头,又发现手腕一处水痕,头也没抬,口气颇不耐,带着些埋怨道:“看你儿子弄的!”
嬷嬷将念哥抱着拍抚,又拿起彩色的布球给他看。常芊容担心的目光才缓了缓,转过来专心侍弄高翔宇袖口,细声细气地道:“念哥还小嘛,太子别这样想。将来若是因这点小事,闹得生分了,臣妾心里……”她心思又细,面上又藏不住,说着说着就引动了些伤感之情,语气也变了,双眼含着些水气低了头。高翔宇无奈一笑:“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随口抱怨一句。谁因为这点事嫌弃自己孩子?别人家还说大丈夫抱孙不抱子,那不就更生分了?”
常芊容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点头,眼角却还留着一丝桃红:“好嘛,是臣妾错了,总是多心。”
高翔宇闻言笑道:“在本宫这,错了是要罚的!”
说着双臂环住常芊容的腰肢,轻轻一提,身量苗条的少女就惊呼一声,被他带离地面,芊芊玉手紧抓着他肩头衣衫,一脸失措。她精致小脸一直往下埋,不敢看四周,高翔宇却抬头凑着偷了个香。太子壮健身躯,力道强悍,抱起太子妃和婴儿差不了多少,控得稳稳当当。常芊容只觉后腰透着他胳膊上炽热的触感,心里一阵安定甜蜜。轻轻松开手,脸上红红,伸开双臂环住了高翔宇肩膀,声如蚊蚋:“太子别闹……”这嬷嬷是独孤皇后专拨来照料孩子的积年老宫人,旁观得这两年,对太子夫妻还是很满意的。知道他们夫妻气氛一向好,时常这般说些体己话,日夜少不了的恩爱。深宫之内的天家夫妻,似这种专宠能有几年?趁着年少,还是多珍惜的好。于是嬷嬷抱着念哥,笑着说要给小皇孙换换衣裳,就把整个东宫留给了祥麟最尊贵的这对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