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妻?”
她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但阿钦兰和沈丞相都并非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软弱之辈,区区一个林弦歌,不至于让他们露出什么端倪来。沈丞相点了点头,端起下人重新送上来的那杯茶道:“不错,平妻,先知会你一声。阿钦兰也同意了。”
“哦?”林弦歌慢慢地将头转向阿钦兰那一侧,只见她的面上满是冰霜一样的坚硬、寒冷,语气也是不急不缓的,仿佛深深的潭水,在不动声色地向外散发着寒气,“阿钦兰公主,愿放下公主之尊,与弦歌共事一夫?”
这话问的似乎是无用之举,阿钦兰仿若面带了几分娇羞,轻声道:“嗯……阿钦兰也愿意嫁入沈府,毕竟……沈少爷也是阿钦兰的救命恩人,如此缘分,乃是上天注定,日后,也要请弦歌姐姐多多照料了。”
他们在这头你来我往,似乎平静无波,但冬渔在一旁却憋不住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乃是同一伙舞刀弄枪的死士一起长大,后来又每日与王府的暗卫合计做事,所谓的温婉和善都是勉强作出的模样,骨子里却是带着几分野性的刚强。
她从小的使命就是保护林弦歌,眼下,却见她在异国他乡被这些人合起伙来挤兑欺负,便按捺不住,脆生生地开口道:“真是好不要脸!一个嫁过人,还是做过皇妃的女人,还修炼过什么媚术的,竟然也有脸提出做好人家的平妻!我们郡主当日里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明媒正娶嫁到沈家来的,你们这般打主意,岂不是有意羞辱与郡主?”
这一回,林弦歌没有阻拦她。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用微微扬起的嘴角认同冬渔所说的每一个字。阿钦兰被这一番牙尖嘴利的抢白,却也没什么反应,而是也弯起眉眼笑了,喝了一口茶,才道:“你这丫头,好生没有礼节。日后我与你做了姐妹,定会好好调教她一番。”
这话中的意思,却是笃定了不管林弦歌如何,她都是会嫁给沈长渊的。
“既然要做平妻,咱们便可商量一番。”林弦歌走出一步,将被沈丞相瞪视得有些发虚的冬渔挡在身后,“论亲缘,丞相府是西燕第一大门第,论人际,定国将军府也是东晋的第一武将,这事儿自然要办得体面才好。但方才丞相所言,似乎却并不怎么体面。”
她明面上似乎已经认同了此事,话里头却有些刺儿,方才所呼的“外祖父”,却也换成了一句冷冰冰的“丞相”。她在室内轻走了几步,那繁复沉重的裙摆竟也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飘动起来,仿佛是步步生莲一般,只是那莲,淬着毒,带着血,故此才是最深、最暗的色泽。
“其一,平妻一说,原只是民间习惯,并不入权贵豪门之家,更无律法户籍之说。阿钦兰公主要做平妻,岂不是将沈长渊认作是寻常百姓,自降身价?来日……若是沈长渊要继承大统,又如何能平得众位官员,甚至万千子民信服?用武力镇压?以丞相之权势压制?呵……”她轻笑了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其二,冬渔方才虽然突兀失礼,但话却没说错。若是丞相不在意女子贞洁,那弦歌自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但阿钦兰公主曾为东晋皇妃,不知如何逃出了皇城,这在东晋,在西燕,都是死罪!皇妃另嫁他人,若是被他人捅了出来……怎么,丞相是要为了这个女子,葬送沈长渊的野心和功业,甚至因此而提前引发东晋和西燕的争端乃至战争吗?”
字字铿锵,仿佛是手执器具,一下一下地凿在了人心里。
阿钦兰却忽然有些心悸。她在来之前,曾经志得意满。林弦歌再机敏能辩,不过也是一介女子,沈丞相却是沈长渊的亲外祖,更是整个西燕实际上的掌权人,林弦歌心中再不愿,也无法忤逆他的意思。
可是,只是一番话而已,转眼,便将整个情势扭转了过来。她甚至看得出沈丞相那长长须发下的念头,已经在慢慢回转,眼下,再不为自己说上两句话,恐怕自己便要一败涂地了。
“丞相!”阿钦兰站起身,直接跪倒在了沈丞相面前,她分明是那样一副妖娆的面相,但楚楚可怜起来,却相当令人动心,“阿钦兰无意为丞相和沈少爷添麻烦,更不曾想过要什么报答。阿钦兰自当年为沈少爷所救,便一颗心全给了他,甚至后来进宫,也全是为了沈少爷的大业委身!既然阿钦兰如今是个罪人,配不上沈少爷,那……阿钦兰不嫁便是了,只是丞相日后莫要再提什么感谢报答之语,阿钦兰替沈少爷解毒之后,便会自行离去,绝不会泄露行踪,让东晋人发觉。”
阿钦兰自然是情场中的老手,更对男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她知晓,越是咄咄逼人的锋利女子,即便再在理,也会被男人厌弃,而柔弱无辜,才是真正能把握住男人的心的那个。无论对方是年轻的男人,还是一位年迈的长辈。
这一番剖白下来,屋中却是一副奇怪的场景。两个女子一个身着素淡,一个衣裳色重,一个楚楚可怜,一个锋芒毕露。沈丞相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不住逡巡,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深思熟虑些什么。
林弦歌却自行坐下了。
她自来到室内,就一直站着,全因沈丞相并未让她落座。这也合常理,长辈不发话,她身为孙媳,自然不能贸然坐下。可是如今,她却自己坐下了,坐在稍远处的一个圆凳上,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沈丞相不由得瞪起了眼。
可是,她从一开始便不打算遵守那愚蠢的规矩,尊他一声外祖,是因为对沈长渊的尊重,并非是出于对他本人的敬仰。既然沈丞相轻视与她,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保持那副孝顺媳妇的模样。从前在王府,她不会受王氏的欺负,如今在西燕,更不会受他的欺辱。
或许,那温顺的模样,本来就不是林弦歌。
“哦?这么说,阿钦兰公主决定为了大义,放下私情?”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仍然是仪态端方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不错,弦歌也佩服公主这番大义凛然,便先代我夫君谢过公主了。”
“荒谬!”
沈丞相重重地拍了下桌案。他其实是个心境相当平和的老人,平日里也甚少这般发脾气,但是林弦歌却一再挑衅,令他感到了被藐视和轻蔑的错觉。
“阿钦兰乃是长渊的救命恩人,你这般话,竟是要把人家推走不成?此等妒妇,我沈府不留!”
“留与不留,腿长在弦歌身上,弦歌当日里嫁的,又是沈长渊而非丞相,就算论一句长辈礼仪,出阁那日,弦歌跪的是天地父母,还有沈鹤澜将军夫妇,怎么留不留人,倒由丞相说了算的?”她语气轻快,尾音甚至带了几分愉悦的上扬,话里头却是不可忽略的锋利。她似乎在有意激怒沈丞相,面上带着几分笑容,眼底那颗红痣,在笑的时候万分夺目,生生地从这硬脾气里绽放出了女子独有的风情。
“你……”
“郡主!”
还未曾等到沈丞相开口,却听得方才悄悄离开内室的冬渔呼唤了一声。她重新进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到沈丞相那里,虽是福身,却带着一丝瞧不起的笑意,转眼便收走。她走到林弦歌身边,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她。
轻轻拆开,林弦歌大致看了几眼,脸上的笑意更甚了起来。她将信纸重新折好,起身移步,亲手将那信递到了沈丞相的手中。
“丞相,事情也分轻重缓急,若是有空对着弦歌大发雷霆,教训小辈,还不如先看看这封信为好。弦歌保证,此事紧急得多,如今长渊身在病榻不便理事,虽然神志清醒,却似乎连给自己娶妻之事都不能当家做主,那弦歌便只得请丞相先过目定夺了。”她的话里显然还带着几分微讽,说的是那沈丞相架子大,不经过沈长渊直接就要把平妻之事定下来。
然而,沈丞相却的确来不及教训她了。
他眉头紧紧蹙着,仔仔细细地将那封信看了半刻。那信纸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似乎是女子的手笔,而沈丞相却无暇顾及此事,看完之后,将那信往林弦歌手中一塞,沉声道:“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弦歌如此大费周章地欺瞒,又有何用?”
沈丞相得到了答复,缓缓地将脸转向了仍然跪在地上的阿钦兰。他试图让面色显得更加和缓一些,可惜却有些力不从心。阿钦兰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心中便陡然一沉。
“阿钦兰,今日被这不知礼节的外孙媳妇闹得,我有些头痛,娶平妻之事,改日再议,你们就先回去吧。过几日要给长渊解毒,你要好好休息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