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钦兰显然不是那种遭到冷遇,便会羞臊得不敢再开口的姑娘。她轻轻将垂至肩头的长发拨到耳后,嫣然一笑道:“若不是我来了,你可能便醒不过来了呢。”
她轻笑的声音也十分悦耳,虽然不是少女一样银铃般的清脆,却带着一丝低沉的柔美,如同鸟羽一般拨动着人的心弦。
“这种毒,我曾经见过。虽不是我们南疆的产物,但到底南疆毒物众多,稀奇古怪的外来毒物也不少。”她坐到沈长渊身边,手指轻轻地搭到他的脉上,沉吟道,“在我十岁那年,我祖父的部落曾经来了一位奇怪的人。他是个西域人,面貌装束皆与中原人不同,来时,是被一群中原人抬着过来的,同样也是昏迷不醒。我祖父是当年南疆部族中有名的巫医,尤其擅长各种毒术,最后,是他将那男子医好了送回去的。”
“哦?”沈丞相微微眯起眼睛,他拈着胡须道,“那你又是如何确认这种毒与你当年所见的如出一辙?”
“其一,此毒都是来源西域,其二,当初那男子的症状与沈公子如今相差无二,其三……”阿钦兰自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个纸包,她的纤指轻轻将纸包打开,只见里头是碾得细碎的黑绿色粉末,“方才我将这药冲于沈公子服下,他立刻醒来,可见,我医治的法子是对了路子。”
此话说出,似乎便一锤定音了。沈长渊微微合上双眼,似乎默许了由阿钦兰医治自己,不再多言。而沈丞相自然是满面喜色,当下便着人将阿钦兰请到另一侧的房间,并送上许多珍稀药材和药童,供其使用。
“郡主……郡主,你说句话呀,你看那个婷修仪,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什么公主,还说能治好人家……她会不会趁机下毒什么的……”
因沈长渊中毒未愈,沈丞相便着几个大夫轮流日夜看顾,林弦歌自然只能搬出,在院落西侧的一间厢房独自居住。冬渔一面将她的行囊收拾放好,一面嘴中颠来倒去地嘟囔。
她从前是没见过沈丞相的,不过因东晋沈府的人都和善,她便自以为是地将沈长渊的亲外祖当成了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如今一见,心中大失所望,不由自主地便想为林弦歌打抱不平。
林弦歌却淡淡的模样,只是独自坐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她从阿钦兰开口,便一直一言不发,也仿佛看不见沈丞相那怀疑的目光,仿佛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样。
“她害沈长渊?我看未必。冬渔,你把这封信交给魏千,让他想个法子,立刻送到东晋左相家去。”林弦歌半晌后才将桌上写好的一张纸提了起来,轻轻晾干,而后有条不紊地封好口子,递到了冬渔手中。
“左相?”冬渔微微睁大眼,她似乎有些疑惑。
“对,左相府的大小姐,赵氏赵如慧。”林弦歌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笔挂起来,她连日里因赶路,加之心中忧虑,整个人难免清瘦了一圈,又不施粉黛,本就疏淡的眉目显得更加清冷,仿佛是水墨画中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美人一般。
冬渔低低应了一声,却仍然有些不服气地撅起嘴道:“那郡主,就真的为了沈少爷勉强忍了那女人的挑衅?你瞧她那副狐媚子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来勾引人的一样。”冬渔所言虽然有几分羞辱,但却也有几分是事实。阿钦兰所修习的南疆媚术的确纯属,哪怕她不用专心施法,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举手投足,也有万般风情,无论男女,皆想拜倒在她的裙摆之下。
“忍?”
林弦歌轻启唇瓣,淡淡地吐出这一句。
“她定有后手。能从东晋皇宫死里逃生的女人……必然不是什么善茬。”她不会忍,林弦歌再生以来,便再也没有委屈自己容忍过任何一人。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如今她只要暂且收起锋芒,且看那阿钦兰究竟有什么目的。
然而,不过三日之后,林弦歌就知道了答案。
据燕思齐带来的消息,阿钦兰给沈长渊的解毒要择日进行,眼下还是一直用她的草药方子调理身子,延缓毒性,虽未能完全脱离险境,却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精神头也不错。
“大嫂,你当真不担心?”虽然来时燕思齐已经告诫过自己,少多管闲事,否则林弦歌一旦动怒,他估计落不下什么好处。可惜他素来性子开阔,嘴上又没个把门儿的,不由自主地便多嘴问了一句。
自从阿钦兰开始替沈长渊医治,林弦歌就几乎没有再到过沈长渊的屋子,整日里不是在屋内读书写字,便是与冬渔一起潦草地做些女工绣品,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是身在自己家中一样。
“担心什么?”林弦歌莞尔一笑,“是怕她不好好治,还是怕她想取而代之?”
她手下放着的是一卷史册,观其封面,应是西燕的国史其中的一卷,那书页上有她做的批注,如今书看到了一半,书页一角上插了一片绛红色的叶子,权作标记之用。
燕思齐耸了耸肩,无可奈何道:“你倒是坦荡。”他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阿钦兰每日借着诊治的机会,虽然不曾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却一言一行都是撩人,虽生得妖娆妩媚,偏生爱穿些素淡的衣裳,叫人看了便有极大的反差之感,更觉心神荡漾。
“对了,沈丞相叫你用了饭后过去商谈事情呢,大嫂,我那头还有事,先去忙了。”燕思齐在西燕也算是名门之后,因是沈丞相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故此与沈长渊关系极为亲近,眼下西燕尚无国君,他便代管了商之一部,成日里忙进忙出的,偶尔才能来看看沈长渊病情如何。
用了晚膳,林弦歌带着冬渔走出了院子。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可是面上却与往日无异。因是要见长辈,她换了件庄重些的衣裙,用沉实的青莲色将周身包裹起来,又用炭粉淡淡地扫了眉尾,无粉敷面,只化了一些胭脂扑在唇瓣之上,不过是简单的打扮,硬是将少女的年纪生生压了下去,反而显得威仪庄重,如同上位者。
“来了?”
沈丞相坐在正厅内,他显然也刚刚用过晚膳,正伸手接过下人奉上的一盏茶水。他身边,坐着的正是一身白衣素淡,楚楚可怜的阿钦兰。
“见过外祖父,阿钦兰公主。”林弦歌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沈丞相让阿钦兰坐着,却让她站在正厅中的用意,而是嘴角始终淡淡噙着笑意。
沈丞相见她毫无反应,冷哼一声道:“今日让你过来,是要告知你一件事。长渊解毒,须得在满月之日,由阿钦兰亲自来解,算来便是在十日之后,到那时,长渊便可病愈,完全无碍了。”
林弦歌微微颔首,站得笔直道:“那便要多谢阿钦兰公主了。”
“我本欲以重金相谢,或是给阿钦兰一个安身之所,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沈丞相顺着她的话头,沉声接了下去,“可是思来想去,她不过是个女子,身怀财物或是独自生存,终究是有些为难她了,若是感激不成,反而给人添了麻烦,反倒不美。”
“那外祖父有何好主意?”
林弦歌的声音十分平静。她站在正厅之中,仿佛一尊白玉雕像那般沉稳庄严,不言不语,便已经带着极为肃然的威压。虽是别人坐着,独她站在中央,却不知为何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的意思,是待长渊愈后,把阿钦兰迎娶入府,算作平妻。如此一来,既能保阿钦兰后半生平安顺遂,算是回报了她的救命之恩,又能办件喜事冲冲喜。”他的口气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似乎根本没有过问林弦歌的意思。
所谓平妻,最开始便是一些在外经商之人搞出的名堂。因常年在外,有人便会在当地另娶他人,待归家之时携佳人归来,原配还在,那便是平妻。平妻也是明媒正娶,只不过与原配一先一后。此习俗从商人中传出,渐渐地,便被一些心怀鬼胎的寻常男子利用,竟也沿袭了下来。
“平妻?”冬渔似乎忘了规矩礼仪,脱口而出,却被林弦歌一个眼神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冬渔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林弦歌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阿钦兰面颊上微微带着娇羞的红晕,她低下头,仿佛是默许了一般,对着沈丞相盈盈下拜。
“且慢。”
林弦歌轻笑一声,那笑声竟比寻常时候清脆了几分,断得干净利落,在偌大的室内,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钦兰与沈丞相都望着她。那个身着青莲色的少女,分明是老气沉闷的颜色,可是在她身上,却仿佛自带了一层微光,仿佛……这个少女与他们,原本就不再一个世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