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邗被挂在北狄城门上,整整有三日了。
他像是一串风干的葡萄,被人结结实实地捆在门前,每日会有北狄人给他喂些粗糙的饭食和清水,如同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被北狄平民和来往的人注视着,议论着。
“起来,起来,该吃饭了。”又到了用膳的时候,往日在东晋时,他的膳食由徐贤妃安排的下人精心安排,是他喜爱的御厨用最上等的食材烹制,再由年轻貌美的宫女端到桌上伺候用膳,民间所追捧的鲍参燕翅,他都可作漱口之用。
而如今,他的小腿却被那士兵重重地踢了一脚,他叫痛不得,口中便被强塞了一大口。草原上,尤其是冬日的草原上,食材匮乏,荒凉贫瘠,士兵能够提供给囚徒的,顶多是些腥膻骚臭的肉类,如内脏、皮子等物。
萧逸邗自然是不习惯吃这一类食物,他几欲呕吐出来,却又被下一口硬塞了进去。
那北狄士兵似乎察觉到他的抗拒,冷笑道:“行了,皇子殿下,咱们北狄的东西糙了点,可是你如今也是咱们的阶下囚,将就着吧!”
他们观萧逸邗的面貌体态,向来是有些看不起的。北狄人尚武,崇尚高大威武的男子风范,而萧逸邗却生得妖媚精细,身段比女子还好看些,若不是完颜津下了死令不许令他有丝毫损伤,只怕那些口味独特心怀叵测的北狄人,早已就身体力行羞辱与他了。
他在这里三日,做一个诱饵,可是,却没有引来应该来的猎物。
当北狄士兵将情况通报给完颜津时,他微微跳起的眉头表明了自己的愤怒,却并没有立刻开口,生怕被他怒火波及的士兵战战兢兢跪在地面上。
“你是说,没有任何东晋人前来的踪迹?”
士兵答道:“是,王城外毫无动静,咱们是不是要深入东晋内部,派几个探子去看看如何?”
“再等等。”完颜津抿紧了下唇。他是个相当自负的男人,自信对东晋皇帝的判断绝对正确,萧逸邗这个诱饵……还要再挂在那里几日。
“王爷,如今咱们距离北狄王城,只有一日的脚程了。”身着东晋士兵装束的男子匆匆行至马前,垂着头,叫马上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有一事,在边境都传遍了,属下不知当不当与王爷知道。”
坐在马上,被称作王爷的,却是林邦彦了。
他一身戎装,虽然已经是人到中年,上战场时却依旧有些威风凛凛的模样,此刻一张脸板正严肃如同雕刻一般,听到下属回禀,这才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了?这些年没打仗,也学起那些文绉绉慢吞吞的臭毛病?说。”眼前的士兵虽不是什么高位,却是他从前行军时的心腹,最得力的手下,自被皇帝收兵之后,这手下也被派到别处做个闲职,可算是埋没人才。如今情势危急,久别重逢,自然说起话来也较别人亲密几分。
“是!回王爷,边境处人人传言,咱们东晋的三皇子萧逸邗被北狄人俘虏,如今就挂在城门外头,日日被人羞辱观看。”
林邦彦不由得狠狠捏住了忽然一跳的眉心。
皇帝派他出征,其实是有些意想不到。朝中虽少武将,但沈家人却都还在,不知为何,皇帝选择了已经闲赋在家多年的他挂帅出征。说是信任,若林邦彦还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必然一腔热血,满心欢喜,可惜,如今他这把年纪,宁愿相信其中有什么更加过人精细的算计。
这还是次要,出征之前,皇帝特意暗示了他,此次不为别的,其实只为找到三皇子的下落,好给江山社稷,给徐家一个交待罢了。可是这还没到敌阵,便先得此消息,实在是有些棘手。
那心腹看他愁容满面,抬首道:“王爷,咱们此行……若是救不回三皇子……”上一回沈家战败还好说,这一回,若是将三皇子也折了进去,恐怕,圣怒千斤重,莫说是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便是林邦彦这个异姓王,也吃不得什么好果子。
“没有若是。”林邦彦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前方,呼地扬起了马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北狄如今是冬日,本王不信,完颜津那个篡位夺权的阴险鼠辈,还能硬着头皮与咱们东晋大军正面对上不成!”
话虽如此,但林邦彦打了这些年的仗,自然不会一头热地直接冲锋,北狄人敢于将萧逸邗挂在城门上直接挑衅羞辱东晋皇室,那必然是有万全的准备。
故此,他还是在那座边境小城中驻扎了下来。
这一夜,注定是有些动荡的一夜。
萧逸邗挂在这里,已经有五日了。尽管没有少他的饭食,但是终日终夜难以安静度日,更兼有北狄人的嘲讽羞辱,令他无地自容,心中羞愤,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形销骨立,与往日截然不同。
但是明眼人却看得出,即便消瘦至此,他仍然有些风华绝代意味,那细长精致的眉眼,尽管脸颊凹陷,却仍然明亮动人,尤其是在五大三粗的北狄人的看护下,衬托得更加绝世出尘。
已经是夜晚了,可是,看守着萧逸邗的人却仍然没有离开。为了防止东晋人偷袭,完颜津特意命令守城士兵选出一拨人来专门值夜,一整夜换三班人值守,只为了能够顺利地引东晋人上钩。
毕竟,他们上一回险些栽在了东晋人“调虎离山”的诡计中,如今更加小心谨慎,也是有的。
看人是一件有些枯燥的活儿,可是如今的北狄士兵谁也不敢松懈心神,抿一小口烈酒提神,然后便提着弯刀来回地在城门口踱步,为了更加精神,时不时地还闲聊几句。
“哎,也不知东晋人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咱们还得值班到哪一天!”一个小兵叹了口气,若说平日里,他也不敢说这话,或许是因方才喝了点酒的关系,壮了胆子,竟不知不觉便脱口而出。
旁边的士兵也不见外,一把大刀咔地一声插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接口道:“谁说不是呢!若是他们不来,咱们不是白守了?咱们这冬日粮草少,我们家的口粮还没着落呢,要我说,还不如将这东晋小城给掀了,抢些吃的来才是正经!否则牛羊饿死,开春还怎么过?”
这些守城的士兵大多是些贫苦人家出身的最下等的兵士,说着说着,便口无遮拦了起来。萧逸邗被绑在一旁,虽然垂着头,却也是默默听着周遭的动静。
东晋的人……会来解救他吗?
他自从被俘虏,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在心中,可惜,一日一日,信念也如同被雨水风霜腐蚀了一般,渐渐被消磨了干净。
“哎,上头说了值夜不许饮酒,你怎么……”不知哪个不守规矩的小兵又嘴馋地多喝了几口,被另一个发觉,出声提醒。
“怕什么,咱们北狄人还怕醉酒?越醉越精神才是!来,咱们多喝点暖暖身子,否则在这冻上半夜,只怕身子都僵了半边,东晋人来了,怎么迎敌?”人多了,便是如此,一个人先开了口子,便会有其他人试探着响应,不多时,数十个值夜的士兵纷纷豪饮起来,一时之间,便都有些东倒西歪了。
那酒也是北狄自产的烈酒,人人都分得一口,更加亢奋,甚至不知是哪个还哼起了北狄民谣,有人朗声大笑,有人手舞足蹈,虽然如此,北狄城门仍然被数十个大汉堵得严严实实,纵然有些微醺,却人人手中都握着刀柄,观其手势,握得极稳。
也不知是哪一个开始最先倒地,仿佛中了什么迷魂药一样,那些士兵一个接一个地串珠儿似的倒在地上,口中先是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了几句,随后便都不省人事,昏了过去。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北狄男子,这一幕,在寒风凌厉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这……”萧逸邗敏感地察觉出事情有异,他的心口扑通跳了一下——莫非……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黑夜中窜出了一个人影,那人身形轻盈,如同一只大鸟一样轻轻。
落在萧逸邗的身边,先是示意他噤声,随后用脚尖踩了一下最近的那个北狄士兵的肩头。
他这一脚着实不轻,留下了个深深的鞋印,可是那北狄士兵仿佛昏迷了过去一半,只是砸了咂嘴,便又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三皇子,赶紧随属下一同离去吧。”人影看不清面目,可是却不等萧逸邗反应过来,便抽出一柄小刀利索地将捆着他的绳索割破,萧逸邗这才恍然知觉,抖了抖已经发麻的手臂。
“你是……”
“三殿下,情势危急,您就别问了,先随我离去。”说罢,那人急匆匆地又看了一眼满地的北狄士兵,拉着萧逸邗的衣袖道,“咱们的马匹我留在另一头,烦请殿下屈尊步行一段路。”
似乎,眼下没有比跟着这个人离去更好的法子了。萧逸邗看着那地上躺着的北狄人,默默地在心中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