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林弦歌与萧逸之意境许久没有见过了。自从他失势以来,便如滑入大河中的一滴水珠,不见其人,如今卷土重来,也算是韬光养晦,沉得住气的人才。
“长宁郡主。”萧逸之仍然用她未出嫁时的名号称呼,深深望了她一眼。
“我就要出府,不打扰殿下与父王商谈国事了。”林弦歌淡淡一笑,她似乎在转身离去时又回眸看了萧逸之一眼,眼底的神色却是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萧逸之微微一怔,在原地顿住,直到林邦彦起身离开,他才反应过来。
随着萧逸之与萧逸邗出征,东晋京城就更加平静了。偶有些大事,如兵部尚书家的秦小姐与江夏王府的世子终于完婚,如赵相将自个儿千娇万宠的女儿嫁给了太史令的小儿子,也不过是如此。北狄久久没有传来消息,林弦歌自然也是无事可做,只留意打听着消息罢了。
然而,仍然有些骇人听闻的“大事”,在京城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京郊一处破破烂烂的客栈里,平日便生意惨淡的,今日却迎来了一门贵客。因这客栈年久失修,又不在闹市,自然门可罗雀。可这个贵客却不知是做什么的,竟一进门便要把整个客栈都包下来,喜得那掌柜的满面春风,鞠躬时险些脑袋都擦到地上。
“既然回来,为何不进城中?你的群玉楼……不是还在吗?”
唯一一间勉强算是上房的雅间中,便传出了一个淡淡清冷的女声。
“与你无关。倒是你自己,好好在那里待着不成,竟然自己出来,若是有差错……”
“我已经打点好了。”女子似乎是在嗤笑,她的侧影被烛火映在墙壁上,却能见得是个身形纤细鼻尖挺翘的美人儿,“那个狗皇帝,如今越发不中用了,想混过他的眼真是易如反掌。”
“慎言。”
男子却显然谨慎许多,他的嗓音低柔,却在与这女子对话时多了几分隐隐约约的不耐和冰冷。他似乎是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还披着几乎将整张脸都罩了进去的黑色斗篷,此刻方才被揭开,便令那女子呼吸一窒。
这是一张比女子还美上几分的脸孔,却丝毫不带阴柔之气,桃花眼温柔美艳,侧脸上的一道浅浅刀痕,却显得他身上多了几分野气。
正是沈长渊。
见他一脸肃容,那女子却柔声细语地贴了上来。她本就生了一张媚气横生的脸,身段又十足娇柔妖娆,今日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衣袍,丰满的胸口处细细绣着小朵小朵的浅色花样,一条锦带系出了不堪一握的腰身,这么娇娇弱弱地贴在男子身上,只怕难有人招架得住。
沈长渊微微眯起眼眸,稍侧过身,躲过了那女子不经意的投怀送抱,轻声道:“婷修仪,我并没有叫你今日前来。”
他诈死又暗中回京的消息并未叫人传送给这个女子,却不知这一年来,她究竟是如何在东晋立足,甚至还监视了他的动静。
被他推拒,婷修仪也不气恼。她重新施施然坐下,抚了抚自己垂坠至腰间乌油油的长发道:“瞧你,出去打仗把自己也弄伤了,脸上留疤,也是不好。若不是后来知道你没有真的战死,我恐怕哭都要哭断肠了呢。”
若是此刻有皇城中人在此,必然会大跌眼镜。婷修仪素日是何等冷艳高傲的女子,即便是对着皇帝,那也是冰美人一个,别人说十句,她回几个字儿,也要看心情好不好罢了,若是要她这般巧笑倩兮地谈笑,只怕十年也等不到一回。
似乎没有留心她在说什么,沈长渊卸下身上的披风,揉了揉额角,沉声问道:“京城中有什么动静?”
“还是老样子罢了。”婷修仪模样慵懒地靠在桌案上,长睫如同蝴蝶一般忽闪着,略略低哑的嗓音似乎也带着几分魅惑,“老皇帝身子不好,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又被你安插在宫里的那些个道士哄骗吃了不少丹药,我看没几日好活的了。”她笑起来时,形状娇媚的嘴角轻轻勾起,那一点浅浅的梨涡仿佛盛满了明媚的春水,撩拨得人心中作痒。
她谈起皇帝,谈起东晋,无不是一种轻蔑的口吻,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一群蝼蚁。却偏生又长得媚,轻飘飘地开口,叫人想要斥责,也不忍开口。
可惜,沈长渊却不吃这一套。他看了婷修仪一眼,面色不动,却有些疲乏地歪在了椅子上:“你在宫中过得也算滋润,可惜,不要忘了正事。”
婷修仪是他的人,这件事,世上只有林弦歌与他二人知道。当年,他通过西燕人之手,将这个生的祸国殃民的女子送到完颜真手中,本是要算计北狄人,却不想完颜真也不是傻子,转手便把这女子千里迢迢送到了东晋,还编了个什么天人下凡的名头来唬人,真是阴差阳错了。
也多亏了有婷修仪在宫中做内应,他算计萧逸之,王令台以及皇后,都有她从中出力。能够从一个背着北狄细作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为如今皇城中最受圣宠的嫔妃,她靠的自然不仅仅是那一张还算不得绝色的脸蛋。
婷修仪有些沉醉地望着沈长渊闭口不言时显得比往日冷峻了许多的侧脸。她见惯了这个男子冷面的模样,比起京城众人都啧啧称奇的那个浪荡恣意的沈长渊,她所见的,更多的却是冷淡和落寞。她知道沈长渊身上背负的母仇,知道他承载着西燕沈家的希望,也知道他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胜过东晋任何一个养在皇城的皇子。这样的男子,才是她倾心以待的人。
“长渊……”她一时心中迷了,微启唇瓣,刚要开口,却听到沈长渊冷淡的嗓音。
“北狄那边,你知道多少消息?皇帝为何派了两个皇子过去?”
总是如此,沈长渊永远只余她谈论正事,仿佛一个毫无人情味的寒冰。郎心似铁,不过如此。
但她却不得不收起心中那份柔情,淡淡答道:“老皇帝还是阴险,唯恐徐家有不轨之心,而过去萧逸之又是萧逸邗的死对头,两个人正好相互牵制,省的哪个动了歪心思,将那么大批的人马都卷走,或是在别国生事……可惜,这般谨慎,却仍然叫你骗了去。”她的眼波微微荡漾,飘向了沈长渊。
这半年来,沈长渊诈死,却并非是随心之举。西燕局势已定,但他却并不想过早地表明身份,再加上徐家和萧逸邗虎视眈眈,一路上难免再有埋伏。他的死,至少可以让对手暂时放松警惕。所以那一日,他在西燕领兵入城,由安排好的刺客一举得逞,将他胸口放置的血包刺破,大量出血,自然骗得过那些沈家军中的将士。
配合之下,林弦歌和那些“亲眼所见”的沈家军士兵一起将悲报带回京城,便无人不信了。
“如今呀,你也快心愿得偿了,不知咱们的事……”婷修仪见他不说话,便又柔声开口。她对沈长渊的感情,虽然有些突兀,却是旷日持久。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从不觉得自己已非完璧,而且又是妃子身份有何不妥,心中更笃定沈长渊定然不会在意此事。过去,他们朝夕相对,如今却因他要做的事而被迫分离,仅仅是能见他一眼,婷修仪心中都无比的欢欣鼓舞。
“咱们?”沈长渊因这言语之中陡然拉近的距离而皱起了眉头,还没说完,便忽然站起,一把将婷修仪的嘴捂上。
他在微微的灯火下,用气息说着“有人”,那婷修仪却浑然不觉,只是闭上眼,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沈长渊兀自走向门口,他练过轻功,行走时可以不发出一丝声响,此刻他一只手握着袖中暗器,忽然便打开了房门。
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抬眼去看,手中的暗器已然架到了门外那人的脖颈之上,却又收了回来。
“沈小将军,恭喜你平安回朝。怎么,刚一回来,不去拜见父母君王,不去面见同僚百姓,却找了美人相陪?果真是风流非凡。”
话中带着些微的讽刺,却是平静之语。门外那人的手指轻轻搭在沈长渊的暗器之上,指尖擦过那特有的一排利刺,嘴角却轻轻带起了一丝笑意来。
她的目光向内探究,看到了那如同仙子一样慵懒妖媚的婷修仪,又看向沈长渊有些无奈的面色,却一言不发,如同个冷冰冰的玉雕一样立在门口,直到沈长渊认命一样地拉了拉她的衣袖,笑嘻嘻道:“夫人,夫人这是吃味了?”
得不到对方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沈长渊只觉得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纤瘦而微冷,这般捉奸一样的场面实行令他又些不知所措,却也只得赔了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