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林乐仪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在一旁,林弦歌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将那穿了一身丫头衣裳,梳着双环头更显娇俏的女子扶了起来。
他们站在倚翠阁旁的偏僻小巷中,有魏千在前后看着,并无人偷听或窥视,这才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三妹妹,咱们是姐妹,你竟宁愿去恳求一个负心汉,也不愿向我低个头?”林弦歌回想起方才隔壁房间的那一幕,不由得摇了摇头,她本是对林乐仪没什么感情的,但见她被萧逸之弃之如敝屣,也是有几分同情。
林乐仪却呵呵冷笑两声道:“我不信他,难道信你?林弦歌,我有今日,难道不是你害的?”
“我?三妹妹,你素来为人世故通达,我还以为你懂得些道理。从前我被王氏欺辱,被林管彤排挤,你可曾替我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件事?冷眼旁观,只为自保也罢,落井下石,一同奚落,你也做得不少了吧?如今她们都去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去的账我也不与你算,你却巴巴儿送上门来招惹我,怎么,就连对着王氏,我也不会任人宰割,三妹妹是否高看了自己?”
林弦歌平日里都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话也十分少,沈长渊平日里十句说不准才能引她说两个字儿。如今见她不急不缓地开口说了这么一长段,沈长渊不觉有些无奈。
这丫头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话这么多。
这边沈长渊心里有些忿忿不平,抱臂看着,那边林乐仪却似乎被戳中了心窝子,数次张口想要辩解,却不知为何,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林弦歌说的不错,过去她为讨林管彤母女的欢心,好在府中过几天舒服日子,明里暗里给林弦歌下了不少绊子。而林弦歌显然也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如今被她逮住痛脚,一切说辞都已没了意义。
“你无话可说?”林弦歌抱着双臂,眼眸微弯道,“那么我来问吧,三妹妹,你据实回答,荆才生那头,我自会倾力助你。你与萧逸之是如何搭上,他又用何条件蛊惑你,做了哪些事?”
林乐仪直直地望着林弦歌身后的巷口,曲径通幽,豁然开朗处洇着大片明亮的日光。萧逸之……这个女子竟大胆到将太子殿下的名讳直接说出口,亏了自己当初还以为,林弦歌也仅仅是个出身比自己好上几分的普通女子而已。
“乐仪,娘的后半生,全仰仗你这个女儿了……”
这是林乐仪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一句。她是江夏王府娇养长大的女儿,走到哪儿旁人都要称一句三小姐,可惜,却是个庶出。
她有时也想过,为何自己的娘亲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若是她也能托生在王氏或者先王妃的肚子里,是否就不用如此辛苦地讨人欢心,四处周旋?她的八面玲珑,能说会道,时常为人称赞,可是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若是像长宁郡主和明惠郡主那般尊贵的身份,即便是个哑巴葫芦,也比她林乐仪要高上几分。
江夏王府林乐仪,生得端是娇俏可人,聪明伶俐甚至远超长女林管彤不少,可是,同是王府的女儿,她却永远比不上那两位一分一毫。
“乐仪莽撞,无意冲撞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恕罪。”那一日,她在王府的花园中赏景采花,正与自己的丫头嬉戏打闹着,一头便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中。
她只觉得脸面上燥热,抬首一看,却是她曾在宫宴上远远眺望过的人。端正温雅,威武英挺,分明是被人冲撞了一下,脸上却是春风般和煦温暖的笑意。惊惶之下,她忙低头行礼,只觉得心口微悸,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
萧逸之伸手将她扶起,笑道:“无妨,是本宫擅自进了王府花园。你是……江夏王的女儿?”
“小女乐仪,在府中排行第三。”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略去了自己庶出的身份,不想令这个男子看轻了自己。
那一日,萧逸之似乎很有闲情逸致,二人在花园中散步谈笑了许久。林乐仪隐隐觉得萧逸之似乎对自己有些青睐——那话里若有似无的暧昧,言辞之间的亲昵,甚至,一瓣花落至她的发顶,萧逸之也是含着笑容将它轻轻取下。
回至自己的小院,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隐匿不住的笑容,早早在院子里等她归来的钱姨娘见状,不禁也有些怀疑:“乐仪,今儿有什么好事?”
丫头却是嘴快,笑嘻嘻地抢先道:“姨娘,你不知,今日咱们小姐可是碰见贵人了呢,想必用不了多久,三小姐就能飞上枝头,您也不必成日里怕这个怕那个的了!”
林乐仪责备地望了丫头一眼,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对萧逸之产生了一丝旖旎的意愿。
“当真?”钱姨娘面露喜色,她出身卑微,做了林邦彦的妾室后整日缩头缩脑地讨生活,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林乐仪能嫁个金尊玉贵的好人家。
“哪里是她说的那样。”林乐仪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却有些谨慎地摇了摇头道,“娘,只是我今日在花园偶遇了太子殿下,殿下有兴致,与我随口说笑了几句罢了。”
钱姨娘惊得拿帕子掩住了口,片刻平复过来,便喜滋滋地拉着林乐仪,叮嘱她绝不可放过这个天大的机会。即便林乐仪的出身不高,做正妃是痴心妄想,但若能做个太子侧妃,将来太子登了皇位,那也是个贵妃,岂不胜过嫁与其他人家做个妾室?
而萧逸之似乎也对林乐仪有所牵挂,不过半月后,便有太子府的书信送来,邀林乐仪去城中一处有名的茶楼品茶。钱姨娘百般怂恿,林乐仪自己也有些雀跃,精心打扮后,果真赴约,二人相谈甚欢。
一回,两回,三回,萧逸之出手阔绰,为人又正直温和,林乐仪只觉老天待自己不薄,一头沉溺在爱河之中。
时间久了,她也无法抗拒萧逸之的一些要求。比如……盯着江夏王府的动静,盯着林弦歌,甚至在她外出时偷偷跟踪。她却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妥,总归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又是头一回有了心上人,要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所以,当初是你将我偷偷去找林管彤,要她去北狄和亲之事告知了萧逸之,”林弦歌听着她的讲述,微微颔首道,“也是你,一次两次地跟踪我。”
“他很生气。”林乐仪面无表情地望向一个虚空的方向,仿佛听不到林弦歌的声音,“他来王府宣了那道赐婚圣旨后,便要我想法子,让你永远不能嫁到沈家去。我思来想去,又偷听到你的丫头说,沈家近日就要提亲,着急之下,才出了此计。”
林弦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眼前的少女分明是个比林管彤聪明百倍的,生了这么一颗七巧玲珑心,却栽在了萧逸之的手中:“你信他对你钟情,却为何不奇怪,他只盯着我,处处阻挠我?”
抗拒圣旨,阻挠林弦歌与沈长渊的亲事,如此大动干戈损了他人却又不利己,不像是萧逸之的作风,想来不过是他的计划被破,一时恼怒之下的意思。林乐仪只是个监视王府用的暗棋,放她去做,若成了更好,若不成,也不过是折损了一个不足称道的女人罢了。林弦歌不能如他所愿为他所用,他便也不会让林弦歌好过,如此小肚鸡肠的阴毒,才是萧逸之的真面目。
林乐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她的手指在衣袖下紧紧地握成拳,低声道:“我都说了,你……回府势必要帮我……”
“你放心。”林弦歌素来是言出必行的,她虽对林乐仪始终生不出喜爱和情谊,却十分可惜她为萧逸之所蒙蔽,“回府我自有打算。今日一事,三妹妹务必要看清……有些人,面上待人极好,内里……却是过河拆桥的无情之人。”
她字字句句直指萧逸之,平日里说话时清淡平缓,如今却有些掷地有声的意味,话中的沉痛,十分鲜见。
不过林乐仪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只余林弦歌与沈长渊二人立在原地。
“小丫头,你从前……也被萧逸之蒙蔽过?”沈长渊忽然开口,他的眉宇间似乎多了几分郁结,微薄的唇角虽仍是上扬着,却带着扑面而来的阴郁之气。
林弦歌却不答话,她注视着沈长渊的双眸道:“沈长渊,你也要对萧逸之下手,为什么?”
二人仿佛僵持一般地对立着,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话。仿佛两个持剑对峙的敌手,彼此的剑尖已经对准了心口最隐秘和脆弱之处,却有志一同地只停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
都有秘密的人,又要如何亲密地相处?
林弦歌望着那张半边隐没在阴影之中的面孔,只觉得全身微微紧绷,那个秘密的答案就在唇边意欲脱口,可是,她却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