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未过,完颜真在京城中以赏东晋美景为由,竟安心地住了下来。不少东晋臣子之间相互流传着,说北狄王是将那日宫宴上太子殿下的和亲之语记下了,等着太子在众多闺秀中挑一个出来带回北狄。一时之间,不少世家大族的闺中女子都不敢抛头露面,生怕一个不慎就被选中和亲。
而萧逸之此时,虽然因年节而不用协助处理政事,却照样有事要忙。完颜真在东晋的衣食住行全部交由他处理,而对方显然是抱着挑衅的心思来的,自然不会给他什么礼遇,似乎借由对他的轻蔑与呼来喝去,便可羞辱整个东晋的脸面一般。因此,当下人禀报称沈长渊来府中议事时,萧逸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这时节,他来做什么?”萧逸之与萧逸邗二人素来对沈长渊多加拉拢,只不过,萧逸邗为的是他背后的沈鹤澜与整个沈家军,萧逸之真正有兴趣的,却是沈长渊本人。
他年纪长些,少年时便听闻过沈家二子聪颖非凡,兵法武学造诣远超其父的传言。只是沈长渊后面长歪了,这些传言自然不存,但向来心细如发的萧逸之却不信,一个颇有才华的人只因一场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意外而自甘平庸。
他读得懂沈长渊的眼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装着的从来就不是吃喝玩乐、山水酒茶,沈长渊的眼睛幽深不可测,其中隐隐的锋芒,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因此,他笃信沈家的底牌绝非资质虽不算平庸,但却难称惊世之才的沈长漠,而是那个“误入歧途”的不肖子沈长渊。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似乎清减了些。”还没等萧逸之首肯,素来就不拘小节的沈长渊便慢悠悠地自己晃进了书房,眉目满含着笑意。
萧逸之指尖用力捏着眉间,合目寒暄道:“沈小将军,别来无恙。你可是我这府上的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这便是萧逸之的处世之道了。与行事更加诡谲不定的萧逸邗不同,萧逸之无论对待何人都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即便是一个最卑微的小官,若是有些过人之处,也可得他的青眼和礼遇。
沈长渊随手放下拎着的一份礼物,眨了眨眼道:“自然是有事相求了,还望太子殿下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允了才好。”
求字从沈长渊口中说出来,萧逸之总觉得有几分怪异。他探究地打量着眼前人笑眯眯没有一丝敌意的面孔,做了个请人坐下的手势,自己也在桌后坐好,试探地问道:“哪里的话,沈小将军与沈将军有用得到本宫的地方,但凡本宫有能,必尽力而为。”这话说得不失礼节又有几分狡猾,他故意将沈鹤澜也提到,似乎是在质疑,有事相求的分明是沈鹤澜,而非根本不管事的沈长渊。
“说来也难为情,”沈长渊却轻轻略过了这个试探,兀自说道,“我爹娘常常说,大哥成亲一年都有余了,唯独我成日里没个定性,要与我说亲。可我却只属意一个姑娘,爹娘说我人品不好,人家未必瞧得上,索性我就来讨太子殿下一个主意,替我弄个赐婚,才好成事啊。”
萧逸之扬起眉,沈鹤澜夫妇对沈长渊的口碑倒是一清二楚。说起来,赐婚大多是由皇帝亲自下旨的,但这等小事,若是萧逸之去亲自说项,皇帝自然是随意便准允了。沈长渊所说的不无道理,为拉拢沈家,卖他们一个面子,替沈鹤澜夫妇解决一个后顾之忧,似乎是笔不错的生意。
思及此,萧逸之微微颔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道:“这等小事何须沈小将军亲自来说,不过是一门亲事,交予本宫便可。只是不知沈小将军中意的是哪家的姑娘?”
“江夏王府,林弦歌。”
沈长渊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就如同在沈府中说得一样自然悠闲,根本不去顾及对面人同样立时便铁黑的脸色。
萧逸之骤然站起身,那抹笑意早已消隐无踪,他的双手按在桌案上,沉声道:“沈小将军莫要玩笑……还是……你们二人早有首尾?”八壹中文網
他分明前几日才打了要将林弦歌送到北狄的主意,怎么转脸沈长渊便来要求赐婚?若说是巧合,也只有蠢钝之人才会信,若说是为了林弦歌解围……他可不曾听闻那个素来守规矩又听话的丫头有这等本事,竟将手插进了定国将军府,能迷得沈长渊这等人物都甘心出手相救。
“是不是有首尾,这没什么大不了。”沈长渊双手枕在脑后,丝毫没在意萧逸之言行中释放的威压和警戒,“重要的是,我爹想我成亲,我大哥也想我成亲,沈家军上下也都如此期待,太子殿下总不至于……辜负他们的好意吧?”
此时提起沈家军,萧逸之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即便真的将林弦歌嫁到了北狄做细作,要灭了北狄,东晋仍然需要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如今东晋最缺的却是兵力,江夏王手下的一支虽在,到底是受皇帝猜忌,多年不曾出征过,面对北狄这种敌手,胜算太过渺茫。沈家军是东晋的王牌,但是,沈长渊的话,是否之于沈家有足够的分量……
萧逸之的目光深沉地望向沈长渊,似乎想在他身上凿个洞来获悉他真正的想法。沈长渊却怡然自得地托着腮,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任他瞻观。
“若是本宫答应了……沈小将军是否能够承诺,今后沈家军,定然为东晋……为本宫所用……”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咬字却十足清楚,让对面的沈长渊一字不落地全部听在耳中。
这位太子殿下,胃口不小。沈长渊心中冷笑,为东晋所用是自然,为太子效力,却有些越君而行的意味在里头了。但是他却不在意,抿唇道:“这是自然。有所求人,必定要拿出些诚意来,太子殿下放宽心,这事儿我爹也是准允了的,否则,我怎敢上门来提?”说罢,他从袖中抖出一枚古玉来,那玉色泽通透,却隐隐泛着古铜质感,瞧着便是上了年头的物件。
“这是我的一点儿诚意。听闻太子殿下一直对靳家死士有兴趣,恰好我早些年试着练了些差不多的,如今送给太子殿下使唤着,聊表心意。”他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随即起身,“太子殿下总不会拒绝这份小礼物吧?”
萧逸之接过那玉,心中却是陡然一惊。仿照死士训练出的队伍……这块玉,想必将来能够派上大用场,于是,他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既然沈小将军有备而来,那本宫不日便向父皇说起赐婚一事。还望沈小将军与沈将军言出必行。”
话里话外,仍然打的是沈家军的主意。
说起来,沈鹤澜听了沈长渊属意的姑娘是林邦彦的闺女便勃然大怒,实是有几分渊源的。林邦彦与沈鹤澜同为当朝武将,政见却总是相异,每每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吵得那些嘴皮子更利的文官都甘拜下风。沈鹤澜是个性情中人,一想到要向林邦彦门上提亲求娶那无才千金,便有些膈应。所幸有沈夫人与沈长漠劝着,他才稍稍歇了怒气,认真听沈长漠道来。
冒冒然上门提亲自然是不妥的,总要打听打听姑娘的人品方好。沈长漠口中,林弦歌虽貌不如第一美人林管彤,又有个无才千金的名头在前,但却曾听人说起过,她颇有几分才学,只是不爱抛头露面罢了。女子守闺训,又生得样貌不错,性子平和贤淑,配沈长渊再合适不过。
沈夫人当下便点头应了,难得沈长渊也有个中意的人,自然是早早娶回家才好。而赐婚一说,则是沈长渊自己提起的,他君子坦荡荡地言说自己名声不好,沈家与林家又有旧怨,直接提亲未必能如愿,还须向太子皇上求个赐婚方好。反正,那小姑娘与自己情投意合,交浅言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沈长渊才特意跑了太子府这一遭。
从太子府神清气爽地出来,沈长渊脚步一转,向着与定国将军府相悖的方向走去。此时已是晚膳时分,冬日里夜长日短,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他身姿轻盈地飞上一处墙头,足尖轻轻落在那院中。
“何人……噢,是沈少爷。”在林弦歌院子里暗中守着随时准备冲出来御敌的魏千松了口气,沈长渊虽是个不速之客,却到底与林弦歌有几分交情的,他几次看着,似乎林弦歌也不大排斥沈长渊的到来,于是便将他让进了院中。
因天气寒冷,林弦歌越发地出门少了,老王妃体恤她身子弱,便也不让她每日都来荣景堂用膳,而是单开了个小厨房弄些滋补的饭食来给她。此时,林弦歌刚刚用罢,正用茶水漱口,抬眼起来便看着沈长渊熟稔地摸进了自己房中。
“你来作甚?”总之,她这间闺房沈长渊来了不止一次,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她轻轻用帕子拭了唇角,又饮了一口冬渔新呈上来的茶水,这才开口道。
沈长渊撇了撇嘴角,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她的对面道:“啧,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我欠了你多少银两。”
林弦歌自然是懒得与他斗嘴的,坐正了些抚平裙角的褶皱,两只手洗干净后重新捧在手炉上。
“小丫头,我是来与你说一件好事。”沈长渊并不气馁,反而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他生得美艳,再一笑起来,连屋里头的丫鬟都禁不住红了脸,“今日,我替你把和亲的事解决了,你要如何谢我?”
“解决?”与靳令台连着商议了好几日都未曾有什么好计策的林弦歌转过脸来,有些困惑地蹙眉望向沈长渊英俊绝艳的笑脸,“敢问见义勇为英明神武的沈小将军,是如何替我解决的?”
仿佛听不出她话里头的微讽,沈长渊的笑意更深:“你与我成亲,不就不用去那劳什子北狄和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