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赤东的花墨也气喘吁吁的四脚朝天躺在木榻上。
“累死我吧,咱们怎么不能骑马?这么远的路,我两条腿都差点儿跑断了。”
“你来了这么久,在街上总共才见着几匹马?战事一直持续到去年末,赤东没时间养马只能征用民间马匹,元气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好不容易现在不打了,那些马商才从外地运来些,金贵着呢。知道你有银子,但咱们也不知道要在这儿留多长时间,累一点吧。”佑临趴在桌上倒水。
他们三人劳累了大半日,去副将安坤家里搜东西,从昨晚一直搜到现在,绕了一大圈才回了城中。
虽然累得不行,但有不小的收获。
安坤家中只有一方田地,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规规矩矩的院子。三人凭着功夫摸黑到他们家中去时,发现家里还有安坤和他弟弟的妻儿。
于是他们便挨个房间搜查,从他弟弟的房中入手。
房间之中被花墨搜到了本不同于其他书籍的一本孤本,其中夹杂着半张残页。残页摸起来手感不太对,也比正常纸张厚一些,但他们没时间仔细查看,只能回来之后再分析。
花墨累得使不上一丝力气,见虞清舟掏出残页才使劲儿从床上爬起来。
孤本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画册,寻常街上卖的那种。
一般人定是感觉不出来,但做锦衣卫的,手上劲儿足,一掂量就知道这残页有问题。
残页是泛黄的图纸,上面印着戏文,边上一半都被烧焦了,好像是从火堆里捡出来的。
三人把门窗关好,坐在一桌仔细打量着这张纸。
虞清舟在其他两人的注视下开始动手。他仔细摩挲着残页的边缘,又从包里取出小镊子,照着被烧焦的地方捣鼓了半天,直到外面完全黑下去,才撕出一道小口子。
花墨给他点了灯,凑过去让他看清些。
佑临坐在旁边盯着虞清舟的手。
“你能不能轻点儿?”
佑临突然出声,把花墨吓得一愣,手上的灯没拿稳,在桌面落下几滴灯油。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花墨赶紧把灯油擦干净了,生怕被残页沾上,“这要是让你吓着了,手一抖,咱就白跑了!”
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虞清舟才终于慢慢地将上面一层撕开。
剩下的另一张薄如蝉翼,虞清舟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在桌上。花墨和佑临也不敢动弹,生怕一碰就碎。
纸上非常浅的字迹,几乎看不到。
虞清舟闻了闻,随后抽了席子上的软草点着了。
近乎半透明的残页被一只很稳的手涂抹上草木灰,突然有了深浅不同的字迹。
花墨从侧面看不清楚,来来回回换位置仔细观察很久才说道:“这是什么?大漠语吗?”
“是大漠的经文。”虞清舟说。
三人之中只有虞清舟对大漠语非常了解。
花墨和佑临只能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两人同时问道:“写的啥呀?”
“大约是,‘安于此地,勿忘本心,忠于圣主。’表忠心一类的吧。”
集中精力这么久,虞清舟看上去却没有疲惫之色,反而是兴奋和愉悦。
佑临也在歪着脖子看,纳闷道:“这是副将那个兄弟写的?”
虞清舟说:“这就不清楚了,他们房中太简单,房中的书也全都是在集市上买的,没有他们自己的字迹,不好做对比。”
“这事儿肯定有蹊跷,我碰上的村长说他就在那个花楼里。”花墨用眼神示意,“就大漠人开的那个。姜玄尘副将叫什么来着?安坤?赤东和大漠的战事就没停过,安坤的弟弟怎么会跑到大漠的花楼里去呢!”
佑临也同意:“除非这事儿有永定侯的准许,让他们在大漠人手底下刺探消息。”
“唉,那便只好去那花楼里转一转了。”花墨又躺了回去。
佑临说:“自然是要去的,但花楼里嘛,你就不必了。”
“嘿!我怎么不能去?我女扮男装也可以!”
“赤东人虽没有镇北人那么彪悍的体格,但大都也长得高。”佑临上下扫了一眼花墨,笑出来,“你得再长上三次才行吧,要不然人家以为你毛都没长齐呢。”
“小孩儿怎么了?长身体的就不能进花楼逛一逛?”
佑临无奈说道:“不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是个正常男人,我俩又不会偷偷干什么,你在外面,不可妄生事端。”
花墨不乐意的撇了撇嘴:“行吧,那二位大哥帮我看看有没有漂亮的面首。”
见两人都没答应,花墨又讪讪地说:“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们也就随口这么一听就行。”
佑临摇摇头笑道:“你不是累吗?在这儿好生歇着。”
“我不用给你们做接应吗?”
“只是去探个消息,又不会出什么岔子。”佑临说。
“万一呢?那村长只告诉我他们是在花楼里,又没说他是小厮,是龟奴还是打手。”花墨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看着佑临,“可真别出什么岔子呀,要不然回了鸿都我就去给金夫人告状。”
“金夫人?”佑临听不得这个称呼,立马站起身来朝花墨瞪眼睛,“金夫人?你再说一句谁是金夫人?”
花墨见真把他气着了,笑得在榻上打滚。
三人行,虞清舟每次都是劝架的,这次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把两边儿嘴都堵住了,他才说:“我和佑临去便是。花墨,你先在隔壁找家酒馆用饭,若是有问题会告诉你来帮忙。”
“明白。”
他们歇脚的客栈开在赤东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虞清舟和佑临已经出门。
花墨顺着指令登上另一座饭馆里,与对面的花楼对望。
这里倒也热闹,满堂宾客之中只有花墨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窗户边,一边欣赏楼下的风景,一边感慨。
她一直把鸿都当成自己的家,哪怕在外流浪多年,哪怕鸿都是一个污秽地方,可总有些好日子让她难忘。
曾经那些最纯洁最真挚的关系和情谊,才是她一直盼望的,也或许正是因为处在一个大染缸之中,这些不染它色的人与物才显得更加珍贵。
如今远来赤东,她又好像回到了之前在江南流浪的那副状态,漂泊无依。
她想家,尽管她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小二见她自己落座,过来招呼。
“姑娘要吃点儿什么?您来的可太是时候了!我们这大厨刚刚上钟!”
花墨不太理解,说:“难不成你们的大厨还挑时候来?”
小二笑起来,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您没见咱们今天大堂里座无虚席,您来的巧,这是最后一个地儿了。”
花墨的时刻注意着对面的动向,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她肚子还饿的咕咕叫。
“那这样,有什么特色菜你都上了吧。”她从腰包里掏出几颗珍珠来,“我带的银子不多,你看这怎么样?”
这些珍珠成色极好,还是虞清绝一回又一回输给她的。可惜花墨平时用不着什么首饰,对这些也没讲究,常年一身便装,只能当银子使。
至于为什么给她这么多嘛,虞清绝当时给她珍珠是想让她换银子去给自己存嫁妆,但是花墨大手一挥:我独自闯荡习惯了,这种非要我安定下来的事儿,还是以后再说。
结果没出一个月,花墨就被一位长得漂亮的和尚迷昏了头,比碰上别人的时候都要狂热。
虞清绝生怕她头发一剃遁入空门,所以那段时间给她补的珍珠格外多,意在提醒着她,她喜欢钱,喜欢吃吃喝喝花天酒地。
好在花墨这人着三不着两的,跟和尚的孽缘才不了了之。
这伙计见过的商人也多,看着这珍珠不是凡品,满心欢喜地收下,准备给花墨上几盘好菜。
花墨没敢点酒,办正事儿的时候她一口都不敢喝。这可是血的教训,虞清绝就因为酒这种东西受过不少罪。
于是到后来,每回有正事的时候她们俩都不喝酒,这是在一次醉酒认错人之后立下的规矩。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她俩忙里偷闲一去喝酒,就有麻烦主动找过来。
比如萧燎这个麻烦。
花墨回忆着往事,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起。
突然闪过一道人影挡住了许多光线,眼前突然暗下来。
“花墨?”
花墨闻声一惊。
她抬头看去,就见姜玄尘站在对面,有些吃惊的看着她。
“来查我?”姜玄尘问道。
花墨真的是打死都没想到姜玄尘竟然会来这地方吃酒。
她以为这人会常年在军营里待着,一丝不苟的时刻注意大漠的动向,像萧燎一样。随后立即反应过来,穆格还在鸿都,双方应当是不开战了。
“啊,侯爷。”花墨愣愣的说,“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又怎么在这儿?”
花墨又开始耍流氓:“我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做什么自然是听皇上的命令。”
姜玄尘没有跟她呛声,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让花墨有一瞬间觉得非常尴尬。
她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姜玄尘没带侍卫,只能挠挠头,又豪放地客气道:“你来晚了吧?咱们拼一桌。”
在花墨意料之外,姜玄尘很自然的点了点头,走到她对面坐下。
花墨想走,又觉得自己先到,应该是对方让座,可惜姜玄尘坐的四平八稳。
于是她只能没话找话:“没人认出你来吗?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自己上街。”
“没人见过。”
“你在这儿打了这么多年仗了,怎么会没人见过。”花墨小声嘀咕。
但旁边食客都确实是一副自然做派,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我只打仗,其他事情就由我弟弟出面。”
花墨:“...挺好,分工明确。”
面对着姜玄尘,哪怕花墨平时再能说,现在也说不出来。
不知是因为姜玄尘这种话很少的性格还是两人身份的对立。
小二一道一道的把菜上齐了,又热心的给花墨介绍。
末了看见姜玄尘,热情的说:“哎呦!这位爷,您是常客,怎么这会也没赶上?”
“今天忙一点儿。”姜玄尘说。
“您这出尘的气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忙是正常!”小二爽朗笑道,“得嘞,您有地儿坐就行,二位好吃好喝,有事儿再叫我。”
小二离开之后,尴尬的氛围又回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中。
姜玄尘看着一桌子菜,皱了皱眉说:“这么多,你吃得下?”
花墨一听他说话,感觉手里的筷子都拿不对,埋下头去只顾着吃,顺口敷衍道:“吃不下带回去。”
姜玄尘微微低头自己掂量一下自己的荷包,没说什么,也开始动筷子。
不得不说,大厨果然是大厨,哪怕花墨从来不吃羊肉,今天也加了大半碗。
他们坐在二楼,旁边食客都吵吵嚷嚷,喝酒谈天,这一桌却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两人沉默吃饭,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姜玄尘忍不住开口:“你是,来查旧案的还是来查我的?”
花墨听到旧案两字,顿了顿。
“怎么,杀父仇人就在眼前?还不打算动手?”
花墨原以为姜玄尘会跟她闹,甚至会掀桌子,但对面的人似乎并没这个打算。
她看姜玄尘垂下眼睛,突然有点不忍心,只好清咳了一声:“查旧案,赤东这里也没个线索呀。”
“我并非如此不分是非之人。”
他声音很低,慢慢回答花墨上一个问题。
但随后他说的每个字,分量都很重。
“大漠的马越来越不一样了。”
花墨听他提起这些,呼吸一滞,放下手中的盘子,竖起耳朵仔细听。
大漠的马吃风沙,也比较矮。但是赤东的战马长得高一点,更注重冲锋力和足力。因为他们偶尔打游击战,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儿八经的对冲,所以战马需要两种兼顾。
但是去年开始,他们发现,沙域中有一小队的战马高了不少。姜玄尘觉得这种马跟赤东的马有点联系,就去明月楼周围搜查一番,但是都没有什么发现。
花墨听完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觉得,数年前的战马跟大漠有关系?”
姜玄尘抬起头看她,不解道:“你不这么觉得?”
“我可没说过我是来查旧案的。”
姜玄尘没有对花墨这种死不开口的态度有什么抱怨,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会,然后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独自在此处?”
“是啊。”
“好吧。”
......
花墨是真摸不准这人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暗自憋屈地无声怒吼。
她平时话很多,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这个木头,自己好像也不会说话了一样,嘴巴死活张不开。
饭吃到一半,被姜玄尘严肃的坦白打断,两人只能沉默对坐,各自在心中敲锣打鼓。
姜玄尘看出她的拘谨,轻轻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放在桌上往花墨的方向推过去,说道:“如果你有需要或是查案子,可以来找我。”
花墨看了看令牌,没接过来,晾在一旁。
“这可不好说,王命在身,我们不能随意四处转悠,今日碰见侯爷也是偶然。”
“不必兜圈子,你进锦衣卫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姜玄尘脾气很好,显得花墨有点滑头,但她一向是这副做派,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总归是多谢侯爷告知。”
“不必言谢,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花墨没有再跟他上客套话,她沉下心来好好想了一番。如今他们在赤东境内已搜不到更多,在此处停留不少时日却无收获。
除了他的副将。
他们本以为这次搜查即将结束,已做好大海捞针空手而返的打算。可今日发生的种种,不断提醒着花墨,真正的搜查和旧案线索,似乎才刚刚开始。
窗外传来骚动,对面花楼的客人喊叫着从里面逃到街上,花墨也渐渐听到楼内传来打斗之声。
花墨摸了把腰间的长鞭,客气一笑:“侯爷告辞。”
说完,花墨趁街上的人不注意,拄着桌子一翻,直接从窗子翻下去。
桌上令牌已经不见了。
姜玄尘仍安稳坐在此处,静静看向旁边的花楼,以及花墨冲过去后藏身到暗巷的身影。
堂中食客们也都凑热闹一样看着外边的动静,可是花楼里面再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们想象中,落魄公子拒不结账或是富贵人家带人找茬的情形。
不一会儿大家见没什么新鲜东西可看,便又回座位上吃酒。
姜玄尘坐的端正,细嚼慢咽吃完桌上剩下的菜,待食客们都散尽,才动身下楼。
“结账。”
他打开钱袋,一块儿一块儿地往外捡碎银子和铜板。
小二正算着今天的账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您啊!不用不用,刚才那位姑娘已经结过账了。”
大堂里只剩下跑堂的伙计清扫桌面,小二看旁边没人,赶紧合上账本,对姜玄尘小声八卦道:“这位姑娘看上去应当是富家千金,出手那叫一个阔绰!兴许是背着府里换了劲装出来玩的吧?”
姜玄尘的嘴抿成一条线,看着自己钱袋里为数不多的小铜板默不作声。
半天,他才憋出来了一句:“反正不多,钱就先记账,等她下次来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