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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天的早上。
阳光很好。
初春的温暖气流吹拂在这个小山村。
一时间，梨花，桃花，杏花全都开了。
郭学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囚禁”了他五年的小院子。
在出门前，他特意收拾了一番。
打水洗脸，用刀子刮去了新生出来的胡子。
很认真的整理了领口、袖子。
仔细的扣上了每一粒纽扣。
这一切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几乎是不会注意到的细节。
可是对郭学明来讲，这却是他心灵上的一种仪式感。
代表着他的重生。
乡间小路上。
就这样多了一个一瘸一拐的清瘦身影。
他走的很慢，身影一晃一晃的。
但是郭学明的心里，却是无边的兴奋。
万万想不到，他的人生也会有枯木逢春的日子。
郭学明忍不住，仔细看着周围的变化。
整整五年了，这个小山村竟然还是五年前的模样。
一样的黄土漫天，一样的破败简陋。
面对这样的熟悉感，他的心里是五味杂陈。
一路上，他也遇见不少的人。
五年时光，几乎让人忘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
好些人已经认不出郭学明了。
还以为他是外乡来的客人。
也有跟田英关系不错，因此认得郭学明的人。
他们看到郭学明，是那样的震惊和错愕。
“郭……郭……郭知青……你……你……”
你竟然能走路了？！
村民们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幕。
郭学明微笑着点头，然后手里紧紧抓着拐杖，缓慢的一步一步离开。
旁人的目光，仿佛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五年的时光沉淀。
他一朝清醒，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强大。
此刻他心里最在意的人，是他的妻子。
郭学明越走越快，越走越稳。
他一点也不知疲倦，在走出了村子之后，就朝着后山而去。
后山的那一条道路……
他走的不多，却在心里深深的记得所有细节。
曾经午夜梦回，一遍一遍的出现。
现如今，他终于又踏上了这一条路。
他的双脚踩在泥土上。
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疼痛和仇恨。
进了后山之后，也就没有其他的人了。
郭学明一路安静的往前。
很快到了开垦荒田的地方。
这一片，在林悦和田英的开垦下，已经逐渐收拾的有模有样了。
泥土翻动，再过阵子就可以下种子了。
可是哪怕这样，依旧能看出曾经荒芜的环境。
偌大的田地里，就只有田英一个人的身影。
哪怕田英身形高大，可是在其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身影。
她弯曲着后背，手里拿着大大的锄头。
手臂一次一次的抬起，落下。
灿烂的阳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的落下。
每一次的抬手，每一次敲动锄头，泥土飞扬。
可是那一下一下的动作，却不曾停止过。
田英一点都没察觉到郭学明的出现，她只是咬着牙，屏着一口气，努力做着每一天都在重复的事情。
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心中是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只要她再努力一点，再多存点钱，就能让郭学明过上好日子了。
而此时。
郭学明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的，是林悦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
【她甚至还去开荒翻地！这是连男人都嫌辛苦，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却第一个举手报名！】
【这是为什么？她是为了谁？】
【为了你啊！郭学明，田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郭学明双眼酸涩，淡淡的水光浮现在眼底，眼圈不断的发红。
他明明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是田英的丈夫。
却丝毫没有承担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
只是一味的龟缩在他以为的伤痛中。
把所有的沉重负担，全都推给了一个女人。
他错了！
真是错的太离谱了！
悔恨的泪水，滚烫的，从他脸庞滑落。
而郭学明的身旁，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个身影。
“郭学明。”
陆三野无声无息的开口。
郭学明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急急忙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他控制着情绪，手里抓着拐杖，徐徐转身去看陆三野。
在双眼触及的瞬间，又是一惊。
“你……”
郭学明双眼紧盯着了陆三野，上上下下打量。
惊诧的话语，哽在了他的喉咙里。
陆三野怎么会这副模样？！
郭学明对陆三野是有印象的。
一次是在六年前，陆三野和林悦结婚的时候，他因朋友的情谊，曾经去见过陆三野。
那个时候的陆三野，年轻俊朗。
从五官到秉性，都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后来的一次见面，就是在一周之前，林悦一巴掌打醒他的时候。
那一天的陆三野，白衬衫搭配黑西裤，气质越发成熟稳重了。
郭学明是明眼人，看得出陆三野并非池中之物。八壹中文網
他也听田英说了，陆三野如今是巡回组的组长，身份和地位都不一般。
而这个，在他们眼中已经出人头地，身份地位都不一般的人。
此时却……
粗布麻衣。
陆三野的脚上一双布鞋，布鞋上沾满了厚厚的泥土。
身上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也一样的沾满了泥块。
头上戴了一顶草帽，勉强遮住了太阳，却还是有汗水扑簌簌的往下流。
这哪里是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根本是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泥腿子。
陆三野知道郭学明为什么是这种错愕反应。
他一点也没有躲闪对方的目光，反而是从容的轻笑了声。
陆三野笑着问道，“觉得我这副模样很奇怪？”
郭学明点了点头。
陆三野不尴尬，他一个看得人，反而尴尬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的说道，“的确有点。”
陆三野闻言，又是一声轻笑。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六年前，我没有入伍，现在也应该是这样，每天下地干活。”
“而我现在，只是做了林悦每天做的事情。”
他话语沉稳，娓娓道来。
林悦这些日子忙着县城里饭馆子的事情，生产大队里的活，是陆三野接手了。
陆三野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他之前就是下田干活的，如今只是做回了老本行。
依旧是下地，翻土，开荒。
他在部队里，每一天的训练都不曾停下来过，也是身体健壮，体能充沛的人。
可是一整天干活下来，连他一个大男人，都是那样的吃力。
他用自己的切身行动，感受着林悦的艰难和付出。
陆三野的话一说出口，郭学明立刻就明白了。
而对陆三野此时模样的震惊，立刻化作了无比的惭愧。
这样一个大男人况且是如此……
那田英呢？
郭学明转头看向了远处的田英，眸光是那样的心疼和不舍。
心中，一点一点的沉重。
“是我错了……”
“要不是林悦的那一番话，说不定我现在还困在心魔里……”
“我真的错的太离谱了……”
郭学明低低哑哑的说着。
陆三野把锄头落在地上，一条手臂搭在上面，也顺着郭学明的视线看向远处的田英。
他接话道。
“郭学明，你现在后悔，也不算太迟。”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能让你为家里，为田英做一点事情。”
“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郭学明微微一愣，才又转头看向陆三野。
他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随便开口，哪里是什么愿不愿意的问题。”
既然如此。
陆三野也直接说道。
“生产大队副队长的位置，还空着。”
郭学明身体一动，手里的拐杖差点落在了地上。
“我……我……我……不行的……我这副样子……怎么能……”
他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陆三野却还是那样的气定神闲。
他继续说道。
“我听林悦和庄大夫说了，你的腿是心病，以后会慢慢正常的，而且你现在也能走路了，这不是问题。”
“我看过你的履历，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很好，后来在知青队伍里，你的表现也很好。”
如果不是张建设，郭学明一定也能有属于他的成就。
而这些，现如今已经不必说了。
陆三野要说的是……
“能不能做，要等你亲自去做了之后，才会有结果。我现在问你的是，愿不愿意？”
男人身上那股藏不住的气息，无形的流露。
震慑着郭学明。
明明陆三野比他年纪小，却让人不知不觉的低头，仰望着他的高度。
郭学明转眼，又深深看了田英一眼。
再开口，他语气里丝毫没有了迟疑。
“我愿意的。”
“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做到最好！”
“我有了不能再退缩的理由。”
陆三野眼底浮现了满意的神情，点头道，“好。下午一点，你去公社，齐海会跟你交接的……”
说着话的男人，突然又高高拿起了锄头。
他带着满身的污泥。也带着坚定的心，重新走向了那一片荒土里。
郭学明看着陆三野的背影。
他多么想也像陆三野一样，亲自体会田英的辛苦。
比起陆三野。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
另一边。
林悦正被女人们团团围住着。
“小悦，你家男人也太厉害了。他就一句话，我们生产大队里这就同工同酬了，不分男女了。哪像是以前，说什么要写申请，要跟上面审批，说起来没完没了，可是一点实事都没干。”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提以前的事情干嘛。现在是陆三野做队长，陆三野什么身份，什么权力，又是什么样的人，以前那个张建设就算给他提鞋都不配。”
“何止是同工同酬，现在连我们的工分都提上去了。再也不用羡慕隔壁村子，现在都是一样的。”
一说到这个，周围人是笑声一片，忍不住的高兴。
也有不少人缠着林悦，问一些体己的事情。
“小悦，你男人不是说战死了吗？怎么现在好端端的，中间到底是有啥误会啊？”
“林悦，你可真是有福气，生了一对龙凤胎不说，还嫁了这么一个好男人，现在都不用下地干活了。”
“小悦，之前不是传说你们要去首都的，怎么现在没消息了？你们什么时候走？该不会陆三野一走，村子里的规定又变成老样子了吧？”
林悦被他们缠着，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几乎都插不进去嘴。
实在无奈之下，她只能敷衍着，把大家都推开。
林悦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郑秀娟。
“小娟，小娟！你快过来！”
林悦急忙的招手。
她穿过人群牵住了郑秀娟的手，对四周的人说。
“各位不好意思了，我今天过来，是找小娟有话说的，对不住啊，我们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林悦紧抓着郑秀娟的手，两个人好不容易从包围中脱身。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身旁是一棵杏花树，每一阵风吹，都有粉色的花瓣落下来。
“小悦姐，你找我？”
郑秀娟还是老样子，清秀稚嫩的模样，只是跟着林悦久了，性格开朗了些，不再那么胆小了。
但是今天，她的眉宇中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林悦心里想着事情，一时心急也没细看。
她直接问道。
“小娟，你想不想去县城里工作？”
一听到林悦的话，郑秀娟的眼神突然的亮了起来。
但是这样的一抹亮光，却是转瞬即逝。
就像是烟花绽放之后。
绚烂不见了。
反而徒留空虚和寂寞。
郑秀娟就是这样。
原本还有着浅笑的小脸蛋儿，慢慢的被一股惆怅所笼罩。
那双清澈的眼眸，徐徐地泛红。
一副要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模样。
“小娟？”
林悦心惊了下。
她担忧道，“你是不愿意吗？我只是问一下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可以拒绝我的。”
“不是不是。”
郑秀娟急急忙忙的摇头。
双眼里泪花一朵一朵的闪烁。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哽咽低声说道。
“小悦姐，我愿意，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可是我不能答应你，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小悦姐，对不起，我……我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