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与他多言。他已穷途末路，安道城、大羲城之仇，该做一个了结了。”张平行至池沐与林然身畔，反对顺了楚则心意。
“我答应你。”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池沐竟未有任何犹豫，径直而漠然地应了下来。
张平皱了皱眉，有些愕然地看向林然，却见林然摆了摆手，面上并无丝毫不悦或疑惑之色，似是早有预料。
玉汉军围拢的包围向后退了几退，为楚则与池沐留存足够大的空间。
楚则正了正冠，右手持长枪，翻身上马。
对于一个只剩一臂的人而言，单是这一个动作与敏捷度，便要耗费太多的体力，然楚则却眉头不皱半下。想也知道，为了恢复从前的百分之一，他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与心力。
曾经的楚则精通各式兵器，其中又以弓箭尤为专长。
四百米之外可正中靶心，百步穿杨尚不能形容。
自被池沐削去一臂，他再不能搭弓射箭，只好拼命苦练长枪与剑法，且刻意地回忆自己与池沐交手时，池沐的一招一式，以此寻找战胜池沐的办法。
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身为大燕将军、楚刢之兄，这世上他唯一必须战胜的人便是池沐，唯一不可低下自己的头颅的人，也是池沐。既然一切已定，至少这最终一战，这只属于他二人的对战，自己绝不能输。
池沐看着楚则的双眼。
不知为何，他原不愿再面对楚则，但还是在楚则提出单独一战时，鬼使神差地同意。
当时，他想亲手杀了楚则，而如今，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没有了这种想法。
他本可以不应，看着楚则痛苦，看着他壮志难酬，看着他身为败军之将、一切崩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他还是不惜冒着风险，愿意面对一个不顾一切之人的拼死决战。
聪慧如他，怎会不知楚则必然恨自己入骨、应有克制自己之法…
简直不像他。
面对楚氏兄妹，他便不像他。
楚则与楚刢相貌并不十分相似，但池沐望着楚则，眼前还是浮起了少女的身影。
他露出了空当。
下一瞬，楚则的枪便直直地刺了过来。
他的马快得惊人，他的枪法亦迅疾如风，明明只是以单手使之，却较比以往更加刚猛。其速度之快，饶是池沐也吃了一惊。
换言之，若非是池沐的反应与轻功，这一枪怕是足以要了任何人的命。
林然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担忧，但却并未阻止。
楚则不住地进攻，几乎枪枪致命，且毫无破绽可言。
池沐以刀相抵，虽未使得楚则占得先机，却也腾不出手来转换攻守之势。
自二人相战以来，几十回合眨眼已过，但池沐却一直保持着防守之态。
“失去一臂，竟还能将明澈逼到这个份上，真虎将也！如此英杰，天却不赐予我玉汉。”林然的双目始终不离二人刀枪相缠，同时从楚则眼中再度确认了那种义无反顾与坚韧不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道。
张平与其余将领也被这番缠斗惊得瞠目结舌。
闻林然此言，张平方才回过神来，想了想，开口道：“父亲曾告知我，顾、楚二人乃当世战神，这楚则武功如此高强，被逼至山穷水尽仍能平静应战，面对死亡，毫不犹疑畏惧，确非常人。若不是他与我玉汉不共戴天…”一句“倒实在令人钦佩”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张平不得不承认，楚则的风采与气度，不只表现于谋略及武功，更蕴藏于一举一动。
林然面色凝重中透着一种无力，他张了张口，却又没有言语。
池沐边飞速地抵挡招架着，边耐心地寻找着楚则的破绽。
楚则未料到即便自己以将长枪苦练至如此之境，池沐仍可见招拆招，且速度愈来愈快，随着缠斗的激烈而愈发渐入佳境，速度已占了上风。
他本认为若胜池沐，则必以速度与强度取胜，只要身形快过其躲闪与攻击的轻功移换，同时出手的猛烈盖过其巧妙与灵活，则方有一丝胜算。
然而，他即便已然拼尽了最后一丝努力，最后一点气力，也还是小看了池沐。
他的这位一生之敌，着实太过强大。
池沐清楚地看见楚则的额头与颈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突然间，他的速度显而易见地降了下来。
池沐没有犹豫，霎时间便将长刀在手中调换了方向，只见其身形一变，便已从马上消失。
众人眼前一花，再待定睛看去时，池沐的刀尖已然直逼楚则左胸。
他只需再用力半分，这一切便结束了。
但是池沐没有。
下一秒，楚则的身影也腾出马去，随后便是寒光一闪，池沐的身影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
无人知道这一秒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无人知道究竟是池沐没有立即下手，以致楚则机会，还是楚则技高一筹，识破池沐的刀法，出招狠辣。
只有他二人知晓。
玉汉众将士尚未反应过来，林然心中便暗叫一声“不妙”，险些便要下令一拥而上，却在看清池沐阻止自己的镇定神情后，强忍着作罢。
池沐捂着胸膛与腹腔之间的衣襟。
鲜血已然透出了甲衣。
若是他没记错，这是他穿越以来，成为谍士与将军以来…不，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了如此之伤。
方才那一瞬间，楚则的动作并不如他的快。他此前一直格挡，为的就是等到这一个难得的破绽。
但当刀尖抵至楚则要害之时，池沐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楚刢的笑容与泪水。
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他明明该是铁石心肠的人，为何会在这种至关重要、甚至一不留神便会生死攸关的时刻，犯了从前绝不会犯的错误？
为何会分神？为何会不忍？为何竟会惧怕？
“可笑”，池沐在心中大喊着。
分神、不忍、惧怕，皆是他最不屑，也最无法理解的词。
然他却是分神在想着楚刢，或许是在想着从前那段在大燕与楚氏兄妹相处的时光。
爱人与兄长…多么奢侈又温暖的两个词、两个人。
他也确实在不忍，他不忍再伤害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少女，不忍使她失去最后一个至亲之人。
他更是在惧怕，他惧怕如若自己真的杀了楚则，会成为楚刢心中的魔。
“真可笑”，池沐在意识到这一犹豫逆转了局势后，斥责了自己一句。
明明楚刢已经恨透了自己，明明再无相爱相守的可能，为什么自己还是这般在意她，宁可成全了楚则、放弃了一击必胜，也不愿破坏自己在她心中的、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印象？
无论如何，只是这么一瞬，给予了楚则喘息之机与致胜之机。
他看似没有任何犹疑，使足了力气要置池沐于死地。
要知道，与这般世间绝顶高手对战，能寻到这么一点破绽堪称绝无仅有，无疑是极好的机会。
当枪尖刺入池沐的甲衣，当楚则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为国报仇时，他的手竟然松了下来。
他想起妹妹，想起与乐霁相处时、为长兄的关怀。
人真是奇怪啊，明明是那样深刻又痛心的背叛与欺骗，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美好与温暖，明明这点美好与温暖包裹着一层名为“利用”的外衣，明明他全都明白，明明…
明明有太多太多，可他还是没能延续自己的仇恨与憎意，刺穿他的甲衣、杀了他。
或许他是一个要成全国家、成全自己的将军，也是一个兄长。
他想到妹妹的伤神，想到妹妹遍体鳞伤、不愿再提起池沐时却依旧流露出的爱与不能忘怀，想到她一口咬定一别两宽后仍愣愣坐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想必楚刢的心中，也有着那么多“明明”，却仍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罢。
如若这个混账便这样死了，他最疼爱的妹妹，便真的没有一点光了吧。
即便是孽缘、是纠缠、是注定无有结果，但她总还是希望他活着。
那样，她就还是鲜活的，还是有痛觉的。
楚则深切地知晓这一点。因此，他不能为了自己，熄灭了妹妹的这点光。
他收了力，长枪并未刺入太深，于池沐而言，不过是与皮外伤没什么两样。
除此之外，楚则自然也明白池沐方才并没有对自己下杀手。
说句实话，那一瞬间，他惊诧了，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当他拔出长枪尖的这一刻，他已十分清楚。
无非是因为池沐与自己及楚刢一样，明明知道有那样多的“明明”，还是顾及着什么。
若是他没有猜错，池沐是在顾及着楚刢。
呵，这个混账明明最善于算计、把握、玩捏人心，却算不准、控不住自己的心。
这个混账冷若冰霜、狠绝凌厉，却在最应狠下心来结束自己生命时，没能一以贯之。
天下之事，可笑的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