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突然响起由四面八方传来的、铺天盖地的喊声：“燕将楚则，还不降吗？你败局已定，忍见燕兵自相食之，只余你一人乎？”
“出帐。”楚则将右手从楚晋的肩膀上放下，道。
燕兵见楚则，本昏暗嗜血的双眼变得明亮又清醒了些许，纷纷围拢过来，不少人跪倒在地，称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求楚则给他们一条活路，即便无有活路，也求一个痛快。
此情此景，使得楚则突然想到了当年自己率大军猛攻安道城时，林然血战死守的场景。彼时，玉汉兵是否也对着林然这般求情，是否也使一个主将心有不忍？
他很想知晓，也很想亲自问一问自己这个表兄。
…
林然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燕军主将的身影。
即便兵败至此，然而那身影仍是屹立不倒，想也知道，对方不是会服输乞降之人。
他不顾众将劝阻，独自一人纵马上前，一步又一步，终距离楚则不过只有咫尺之遥。
楚则抬起了头。
他从未与林然如此面对面。
或许自己年幼时，是见过这位表兄的。只是年岁已久，不仅毫无记忆，且仅剩的那点可怜的亲情与血缘早已随着各为其主、国仇家恨而分崩离析。
他们是不共戴天之敌。
林然端详着楚则的面貌，心中尝试着与心中那个三十余年前的幼童逐渐重合，但终是失败了。
他听见自己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一身才华本事，尽随暴燕而葬，岂不可惜？”
“我自幼受太祖皇帝大恩，身为燕将，为燕而死，本就是理所应当。既守不得国都，便是没有才能，死亦不可惜。”楚则看着林然，声音极为从容、安宁。
话音落下，他又继续道出一句：“只是，我麾下士卒无错，他们降后，望贵军不要滥杀无辜。”
张平、池沐与众将所处之地距离林然不远，楚则之言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张平轻笑了一声，道：“如今倒是懂得无错这两个字。当年水淹我梁州大羲城、害我百姓军士时，可曾想到此两个字？”
“张将军所言有理，长安百姓无辜，但绝不可放过这些燕兵！”众将纷纷随声附和起来。
池沐冷着一张脸，在群情激昂中，眯起了清澈却幽深的双眸。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乃是楚则身旁站立的楚晋。
楚晋身为楚则副将，却身着普通兵士的甲衣，只是轻轻一瞥，池沐便立即察觉其中有异。
张平见池沐不语，便问道：“池将军意下如何？”
“楚则并非是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为保兵士性命而如此言语。他杀伐数年，久经沙场，虽然性情温润，但岂是心软之人？这些兵士虽同是百姓出身，但穿了这身甲衣、手持兵器，便再不同于手无寸铁的平民。楚则深知此点，但依旧开口求放过他们，其中必定有极为重要的原因。”池沐目光不离楚则与楚晋，淡淡地分析道。
林然看了看燕兵的惨象，道：“若愿降，我军自不会为难。”
“败军之将，已无有可言。只求一死。”楚则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望着将自己围拢在其中、虎视眈眈恨不能立即扑上来的玉汉军，闭上了双眼。
林然虽略善于劝诫他人，却从不愿勉强他人、强扭世事，加上见楚则一心求死，便默了下来，心中思考着接下来该当如何。
却听得少年冷漠且充斥着磁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想一死了之，只怕没那么容易。不过你身旁之人，倒是可以先行替你去死。”
这熟悉又疏远的声音使得楚则心中一顿，愤恨席卷着几乎未有过的悔意，点燃了他的怒火与斗志。
真是“冤家路窄”，他想。
他命中的劫数、一生最大的仇敌、将最爱的妹妹伤害得遍体鳞伤的罪魁祸首，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欲以死揪出玉汉谍士的计策。
“明澈？”林然不解地望了池沐一眼。
池沐勒了勒缰绳，不去看楚则投射而来的目光，只低声道：“虽然还不知道楚则有什么计划，但他身边之人并非普通兵士，而是其副将与护卫楚晋。我在大燕为谍时，便识得此人。楚则既然要保下他的性命，说不定其中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重要到他宁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掩过我等的耳目，以做成此事。”
“…”林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楚则的神色。楚则双眼紧紧地盯着池沐，其中恨意与杀意毫无遮掩，但林然却依稀从中看出了一股悲凉，甚至含着点似有非有的、伤切的缅怀。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
林然看着看着，突觉浑身一滞，呼吸不畅起来。
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当年父亲征讨篡逆的慕容氏时，眼中流露出与如今的楚则几无二致的情绪。
父亲林钺的话语萦绕在他的耳边，模糊又分明：“我恨楚天，恨他为保全家性命而屈服于慕容肇。恨我的妹妹要因着他，从此屈服于大燕的强权之下。然而他却毕竟是我的妹夫，是我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相处的时光总不为假…然儿，你要记住，或许将来有一日，楚则会成为你的敌人、玉汉的敌人，届时，你要做出选择…莫要如为父今日一般，不住地彷徨、痛苦，你胜于为父，为父相信你，丞相与萧将军，也相信着你…原来，丞相临去前，便早已料到了这一层…”
林然愣在原处，这段记忆似是被自己封存了太久，直至今日方才想起。
或许，当年的父亲对楚氏，今日的楚则对池沐，今日的自己对楚则，以及今日的池沐对楚则，皆是同样的心境吧。
恨缅相交。
林然呼出一口气，做出了选择。
他道：“众将听令，生擒燕将楚则，本将不准他死。至于其余人等，全部就地…处死。”
楚晋见事已败露，最后的使命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便仰天大笑几声，对着楚则跪拜下去，道：“将军，楚晋半生孤苦，得跟随将军左右，此生已无憾矣。我先走一步，将军保重！”说罢，便拔出佩剑，眼睛不眨地自刎而死。
楚则来不及阻止，眼看着楚晋的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眼中的悲痛已难自抑。
如今的世上，唯一忠于自己之人恐怕只有楚晋了，但他却无法护住他，更无法将发现告知顾陵，为挽救大燕尽最后一丝气力。
楚则以手轻轻地阖上楚晋的双目，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心绪：“池沐，你若自认英雄，便与我单独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