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州府辽暻城。易王府。
“顾陵亲率十万大军护皇帝前来易州？”慕容渔看着手中的密报，面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说来也奇。王府在长安的探子称顾陵前几日还坚决反对，甚至不惜在朝堂上公然顶撞陛下，谁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变了。”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恭谨地道。
慕容渔的半张面具熠熠生辉，俊美的眸子轻闪了一下，道：“几日了？”
“按密信送抵的速度，大军离京，怎的也该三日左右了。”
“可探得顾陵大军现下在何处？”慕容渔抿了口清茶，修长的手指掂了掂小巧精致的点心，漫不经心地问道。
“还未出司棣。”
“是吗…”慕容渔的手指突地一动，将那点心捏得粉碎，残渣与流心溅得满桌皆是。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再待五日左右，派探子在长安京中、朝中四处散播消息，就说顾陵弑君。记住…”他重复了一遍：“是五日左右。”
“弑…君？”那护卫惊讶地抬起了头，帽盔遮住了大半张脸，使人看不清面容。
慕容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的眸子瞥向了墙上的地图，眼珠停留在“洛阳”二字上，却是未再下任何命令。
那护卫方才下去，便有一人进得堂来，对着慕容渔道：“方才得知，几日前，顾陵送走了顾清，楚则送走了楚刢。”
慕容渔闻声抬首，手中的茶盖重新落在了茶杯上。他看着那人，神情虽依旧平静，却是一字一句地问道：“送去何地了？”
“不知。探子远远地跟着，却也不敢追得太紧，顾清与楚刢向不同方向而去，看似没有目的地，实则却也难料。”那人恭恭敬敬。
“可怜天下父母心。顾陵自不必说了，便是楚则，虽是兄长，实则却似父亲。然而…我怕是要让他们白费了这颗心。”
慕容渔神色有些复杂，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搁在一旁，眼中迸射出果决之光，道：“跟着她们。看她们究竟欲去何地，我要她们平安无恙地入易州。”
“…”那人点了点头，却是未有作声。
慕容渔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与她说过，我愿意放手，放她离开。然天下虽大，她一个燕臣败将之女，能逃到何处去？玉汉皇朝怎能放过顾氏与楚氏的后裔？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抱着幻想、被人所追杀，不如现在便认清事实。”
他话中有话，顿了顿，又对着那人道：“绝不可伤她们一根汗毛。谁碰了她们半下，我要他的命。”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那人干脆地应道。
慕容渔独自坐在堂内，伸出左手抚摸着半张面具。
半晌，他低哑的声音方才响起：“清儿，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原谅我。我无法看着你漂浮尘埃中，生死不明。也无法任由楚刢如此。原谅我食了言。”
…
三日后，洛阳。
十万大军停了下来。
慕容璇急于往易州而去，一路上本就催个不停，而顾陵却故意走走停停，故而此番歇息便使慕容璇质问了起来：“顾将军，朕看到了易州再歇也不迟，何必在此歇脚？朕要去易州，又不是往洛阳。”
“陛下。”顾陵平静地道：“天子出行不同于兵士赶路，銮驾威仪无时无刻不需维持，大军人困马乏，自洛阳北上便是易州境内，望陛下体谅军士，待重新整顿后，必即刻启程。”
“好。朕不懂这些，只是顾将军，易王还在等着朕，朕也不想让皇叔为难。你说是也不是？”慕容璇相信了顾陵之言，又故意摆出天子之威。
“陛下所言极是。”顾陵不再劝阻，亦不再进谏一句，只敷衍地附和道。
慕容璇满意地点了点头，丝毫不知即将到来之事。
无人较顾陵更熟悉洛阳城中的大街小巷、兵马大营。
整个洛阳堪称他的据地，无一兵一士不忠于他，顾陵在此，宛如鱼入大海般自如。
在如此情形下，所谓的天子命运，也不过是他人一声令下的事。
顾陵回到阔别许久的府中，打开柜门，双眼盯着那一小包粉末。
不过是细细碎碎的一点点，却足以要了数十人的命。
这包剧毒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当初身为一方守将，在楚则被先帝慕容涅猜疑的情形下，顾陵表面诙谐淡然，实则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可谁又能料到，彼时为保留尊严与名誉的毒药，今日竟成弑君与舍弃名誉的杀器。
已然没有时间供他犹豫了。
即便已然做好了堪称万全之备，料定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但真到了迈出这一步时，竟是如此意想不到的艰难。
犹如亲手铲除自己满怀希望栽种的树芽，亲手杀死自己精心呵护的幼兽。
但即便如此，顾陵也无法停下脚步。
就在方才，长安已然传来消息，听闻皇帝仓皇离开，本就畏玉汉久矣的燕军已出骚乱，众将皆垂头丧气，无心应战。
顾陵将那包药揣进宽大的袍袖中，他在心中道：“太祖皇帝，臣今日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皆是为了太祖皇帝的江山，为了我大燕的社稷。有万般罪，皆待臣至地下后，再尽由太祖皇帝处置。”
慕容璇正在洛阳行宫中逗鸟，身旁宦官躬身道：“陛下，顾将军到了。”
“这个时辰，他来此干什么？”慕容璇眼神不离笼中的金丝雀，嘟哝着道。
“回陛下，顾将军似是来向陛下请罪呢。”那宦官曲意逢迎。
“…”慕容璇转了一下眼珠，几乎要将眼白尽露出来，满意地看着那金丝雀啄着食，又道：“怕是朕要亲政了，他怕了。故而才示弱请罪。罢了，只要他辞去官职，安心养老，朕倒是可以看在他拥立之功的份上，饶他一命。”
他的心中没有半分真心实意的感激，也没有丝毫对尽心尽力维稳着大燕残局的顾陵的体谅。
“陛下圣明。”那宦官忙不迭地表着忠心。
“让他进来。”慕容璇挥了挥手，举止投足间充斥着皇帝的威风凛凛。
顾陵身着一身素袍，几无青丝的发髻被一顶素色冠固定住，手中捧了一壶酒及两个酒杯，对着慕容璇跪拜下去。
慕容璇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顾陵的装扮，却也未说什么，反而是顾陵先行开口道：“陛下即将年满十五，依我大燕例，该是亲政之龄。臣无以为贺，故呈此三十年藏酒，献于陛下，以贺此普天同庆之事。”
他这只言片语道得平静至极，即便仔细听，也听不出半分喜悦与衷心，却字字道在了慕容璇的心上，使得这位少年皇帝的满足感随着惊讶一起迅速地膨胀起来。
他从未想过顾陵会主动道出请自己亲政一事，故而又惊又喜地愣在那儿，直到顾陵抬首示意。
“顾将军…起来吧。”慕容璇欲言又止。
“陛下，请。”顾陵毫不拖沓，对石桌上的酒杯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将酒水倒入他带来的酒杯中。
“等等。”慕容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也不知为何升起一股莫名的不适与惧意。他看了看顾陵，问道：“为何不用宫中的酒杯？”
“臣自觉因急于国事而数次与陛下意见相左，身为臣子不能体察陛下之心，甚为愧疚。为贺陛下即将亲政，也为请罪，故携太祖皇帝当年与臣饮酒时所用之杯。”顾陵面不改色，边说边将其中一个玉杯向前推去，又将壶中酒水倾倒在那玉杯中，道：“臣为陛下斟酒。”
慕容璇盯了一眼那杯酒，身旁那宦官急忙道：“哎呦，陛下，待奴婢验毒后，再饮不迟。”
心中的警惕更高了些，慕容璇放下了酒杯，咳了一声道：“朕险些忘了。”说罢，不忘看了看顾陵的面色。
顾陵神色不变，泰然自若，并无半分心虚胆怯之态。
那宦官翘着小指，将银针插入杯中酒，再拿出时，银针却无丝毫变化。
慕容璇的心安定了下来，与此同时想起顾陵所道之言，眼中浮现出一丝喜色。
他拿起那玉杯仔细端详着，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此杯乃太祖皇帝当年所用？”
“臣不敢欺瞒。臣当年随太祖皇帝征服北境，建立大燕，在军中时常与太祖皇帝对饮。后太祖皇帝登基，便将此二杯赐予臣。”顾陵见慕容璇端起那杯酒看个不停，也不焦急，耐着性子，清晰地解释道。
“好！朕乃太祖之孙，如今即将亲政。顾将军此举倒是有心了。”慕容璇爱不释手，把玩了好一阵方才放下，道：“朕要满饮。”
顾陵看着慕容璇的一举一动，面上依旧平静如水。直到慕容璇摆弄够了，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这种平静方才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顾陵端起面前的酒杯，左手轻碰着杯口，右手托着杯底，也将酒水喝了下肚。
如此接连三杯过后，顾陵便起身告辞。他道：“陛下，后日启程。贪杯伤身，望陛下徐徐饮之。”
慕容璇喝得面红耳热，也无心留他，摆摆手便让顾陵离开了。
刚一离开慕容璇的视线，顾陵的脚步立即变得飞快，说是“足底生风”也不为过，似是恨不得立即飞出宫外。
顾府距行宫并不远。
顾陵尚未回府，慕容璇便觉腹痛难忍，痛苦难当。
他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便是近在咫尺的那只金丝雀，也只能看到一个若有若无的虚影。
腹痛感持续，且愈来愈强烈，慕容璇只感到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来回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再顺着脏器向上蔓延至喉咙。
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眼窝滑落。与此同时，鼻中、耳中亦是如此。他的身体“嘭”地一声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这是怎的了？陛下这是怎的了？”一时间，整个行宫御园中的宫女与宦官皆大呼小叫，手忙脚乱起来。
一个宦官状着胆子伸手去碰慕容璇的鼻下，转而大哭起来：“陛下咽气了！陛下…驾崩了！”
那验毒的宦官突然跳将起来，扑到慕容璇饮过的酒杯前，颤着手，将银针伸入。
只见尚未拿出，那银针四周已浮起一层极重的黑气，待到拿出时，整根针已几无半点银色。可见杯中之毒是如何剧烈。只观此针，便知莫说是毒毙一人，便是一头巨兽也不在话下。
那宦官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嘴唇哆嗦着，嗫嚅着道：“酒中有毒…酒中有毒…顾陵，是顾陵，顾陵谋害陛下！”他说着说着语气加重，变成喊叫：“来人！顾陵谋害陛下！罪当诛九族！”
他一席话喊得声嘶力竭，但不知喊了几次，直到喊得没了气力，也不见有兵士身影。
终究只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与宫女，与慕容璇已经冰凉的尸身，围聚在本应鸟语花香的园中天地。
那只金丝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对一场即将到来的宫变丝毫不知。悦耳的鸣声在此情此景中，被映衬得无比讽刺、可笑。
或许慕容璇也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金丝雀，甚至不如这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金丝雀，因为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只鸟却乖乖地活在笼中、活在这世上。